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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界鬼域記(又名《最新女界鬼蜮記》、《女界現形記》) [清] 新陽蹉跎子著

  宣統元(1909)年小說進步社鉛印本。二卷十回。

  題“新陽蹉跎子著”。據序云,作者姓五,出身江左望族,吳下高才。

  敘述女校學生鶯娘、沈魚為求標新立異而作出的腐敗言行。

  作者意在求“全國女同胞腐敗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圖銳進,淬精勵神,共勉爲完全無缺,高尚優美之好學生”。

目錄

 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爭名 慕時下風鶯娘放足

 第二回     贈自由液說舊談新 開方字班窮思幻想

 第三回     購唱歌書羞了二美 人影戲館魔殺諸生

 第四回     覽插畫如見小兒女 拈紙牌狂罵老祖宗

 第五回     駁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簽名先生顯本領

 第六回     起風潮校長暗驚心 辭職任學監決退志

 第七回     爭選舉通稟閣督撫 演體操誤會一二三

 第八回     討薄馬王一鵑草檄 痛蔣吳沈三鳳作歌

 第九回     論勾股謔詞成創解 叫出局美女勝奇男

 第十回     設分會選婿訂規章 辦畢業上書求獎勵

 

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爭名 慕時下風鶯娘放足

  歲在宣統紀元之第一年,暮春時節,天氣豔陽。余自津門南下,道出香海,客舍寥寂,而十里洋場,又囂塵而厭,因信步走西城浜沿岸,希冀於郊外清曠之所,略吸些新鮮空氣。倏忽至一處,但見疏竹橫斜,雙扉半啟,欣然入,則芳草鋪青,柳條裊碧,晚霞散綺,夕照留紅,相掩相映,幻作蒼翠金黃色。

  小小園林,春光秀媚,真不數蘭亭別墅也。四顧樓台沼榭,對峙東西,蘚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鳥飛鳴上下,鏘然有聲。周圍九曲橋通,二尺許鐵欄杆,密布岸側,似小森林狀。中有洋式三層樓一座,俯臨池水,高聳雲霄,光燦爛紅綠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數楹。雕樑畫棟,幽靜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處,曲折迤邐,流覽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別有,較新辟之留園、小華園,風景更增十倍。而徘徊瞻眺,四無人影,隱約間微聞簫聲、笛聲、絲竹聲傳自樓頭,悠揚入耳,心異之,行近沿廊,從洋樓下穿向北面,而六樂齊秦,清脆其音。一曲崑腔,似是待月張君瑞,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顧曲周郎,一二風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晝,復繞樓行,轉北而南,猛聽得鶯聲嚦嚦,雀興濃濃,禱四戲,祝三元,呼龍喝鳳,指東話西,忽拼忽拍,忽吃吃笑,語聲低細,不甚了了。欲窺之,而窗內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潛身戶外,竊自門隙中,悄睨內容,則見花圍翠繞,簇簇團團,紅粉佳人,青年志士,合一爐而冶之。滿腹疑雲,霎時湧現,私念香海所謂某總會,意在斯歟,否則亦某總會之流亞歟?正疑念間,室內時計錚錚鳴四下,余返身出,略舉首斜瞬牆隈,驀觀白雪雪粉牌,兩旁高掛,開宗明義第一行,大書著昌中女子美術專修學校,休憩室簡章,下列規則十數條,卻寫得嚴肅整齊,說得堂皇冠冕。此情此景,接觸眼簾,悲慨尤懼,百感交集,腦節中又震動勃勃,如猝攖電氣一般,癡視呆立,此身幾不復我有。

  良久始歎息出後園門,歸余客舍。

  嗟乎,昌中女校之怪現象,曩曾得諸香海某君之口述,竊意其為齊東語,為子虛談,悠悠者不足信,我可敬可愛之女生,決不失其可寶可貴之人格,乃以今日所聞所見者,證諸夙昔余友之評論,蓋大非無因矣。敢詮次其語,以當余作現形記之材料,並題一絕,聊志感慨,詩云:

  豔說維新蘋玉姬,心傷目炫狀離奇。

  八圈麻雀聲聲笛,女學萌芽斷送時。

  看官們,你們要知這現形記,並不是戲弄女界,把神聖不可侵犯的女學生,平白空空,謾罵他起來,都只為尊敬他,愛護他,獨一無二的抬舉他,所以他有些兒好處,就要替他表章表章,有些兒壞處,也要替他評議評議,斷不忍一筆抹殺的。

  總而言之,不外乎激勵他們的意思。余惟顧現形記出現,而全國女同胞腐敗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圖銳進,淬精勵神,共勉為完全無缺,高尚優美之好學生,即此便是余一部現形記的宗旨。

  宗旨既明,這鬼域記上事實,須逐一鋪敘出來。看官請聽。

  話說那上海地方,風氣開通,較內地為早,學堂發達通國稱最。男學堂是大的中的小的,星羅棋佈,勿必說得,就講到女學也日興月盛,綽有可觀,像那務本啊、愛國啊。科學也美備,教法也認真,歷屆畢業,女人才倒培植得不少。倘然全體女學都能夠這個樣子,豈不是我中國的造化呢!無如好的好,壞的壞,天底下的事情,萬難一律完美,便是我方才說的昌中女學校,看他表面卻也新氣一團,沒甚指摘,內中也很有幾個品端學粹的好女子,替學堂生色生色,單差辦理的人,專為個人名譽起見,只圖學堂成立,便算了事,那管理教授上種種方法,都不大注意,因此積久成頑疾,就弄出多少怪現象來了。

  原來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學期創辦的,校中主持人,卻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側室,名喚金燕姊。燕姊自小被無賴金某賣入勾欄,蒼芳群中,豔幟樹第一,其時津海關道回某,方去任錢南,僑居滬上,一見大賞識,乃出巨金為燕娘脫籍,蔡家中故有大婦,然無子,納燕後,始連舉兩雄。未幾,錢夫婦相繼死,一切家政經紀,悉歸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豐裕著,產業地皮,多至盈千累萬。女界交際場中莫不擅附蟻趨,爭仰望燕夫人顏色,惟有某宮保、某大臣、某某諸觀察之夫人女公子終因他出身污賤,鄙不與齒,燕姊憤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覷我,拼喪番餅兩萬枚,為我二子各捐一道員,便紅頂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莊攆金錢,入京大運動,安見我家襁褓小兒,不可以立致督撫呢。」燕姊且憤且語,居常鬱鬱,回轉來一想,瞧瞧現今世界,做官也沒甚希奇,不論上下流社會,說起了官,總罵得他狗血噴頭,比強盜都勝三分咧,倒勿如尋個機會,做些大眾有益的新事業,或者能振起名譽來呢。想定了主見,卻並沒有什麼事兒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帶領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過黃浦江邊陡見素車白馬,冠蓋如雲,一連串從對面來,最後一乘轎式輕車,車中端拱一軸鉛筆畫像,皤然一老,活脫如生。車旁數起軍樂隊,盡是學生模樣,銅鼓咚咚,喇叭嗚嗚,追輓歌,哀悼歌,聲慘慘似抱痛無涯的。燕姊諦聽之,方知是工界偉人楊斯盛之出殯,一時胸中頓打動了興學的觀念,喜極。歸與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贊成,議既決,慌忙部署開辦。就將西門外舊有別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擴充,便像了個新學堂樣兒。其他聘請教習,購買圖書,更加不費吹灰之力,概可立刻辦到的。通通預備好了,隨即印刷招生啟事,遍貼城廂內外。不上一個月,竟熱熱鬧鬧的開校了。香海道以下,都親臨觀禮,遠近學生考驗入校,統計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員到差不多有十來位。燕姊觀此現狀,很不滿意,只好將就開了學再招罷。豈知橫也招,豎也招,勉強湊足三十之數,真真報浪底說頭學生荒年咧。燕卿想辦學堂的,最要緊便是學生,學生既少,面子上已覺不好看,怎能辦得起色呢?聽聽他們務本女塾裡,學生動輒逾額,相形見絀,心裡越發不快活,思來想去,並無羅致學生的妙法,沒奈何就裁免了學膳宿費,縮短些卒業年限,重訂招生新章,廣登各報,效學那輩做買賣的,減價招徠,諒來可以招得足額了。果然這信息傳到蘇州府底下,一個小小市鎮上,便觸動了一尊半舊不新的頑固老,那老人姓于,別號夫之。這夫之兩字,從王船山先生傳裡偷襲得來的。于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舉,連應了十七八回童子試,一領破碎青衿,還沒掙得到手,到後來壓末那科,唐學台憐他老邁,取了個末世的額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發報單,懸匾額,開筵宴客,做了一對乙已科佾舞生的銜牌執事,高插大門。看官們,你道可笑不可笑呢。這是閒話,不必細表。

  且說那于夫之家計小康,單生一女,小字喚做鶯娘,年十九,貌頗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時也曾上過五六年的學,半本《列女傳》還讀剩三四頁咧。齒既長,針黹女工,了不措意,最歡喜向蘇州、上海,結女伴作無事逍遙游。于老鍾愛過甚,不忍稍加羈勒,而聽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議,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學堂裡去,一來可檢束他的情性,二來可增長些學問,豈非一舉兩善呢?」夫之縐著眉頭道:「好是好的,單怕他沾染了學堂習氣,好端端女兒,造就成功個女革命黨,這不是頑耍的。」妻點頭道:「是。」他們老夫婦正在密議,不提防隔窗有耳,卻被掌珠似的愛女鶯娘聽得明明白白,一字不遺,就跑進房來,和他老子鬧個不了,說道:「我決要讀書去的。」雙老拗他不過,也便依允。恰好那日于老在街坊上買了一張新聞報回來,無意之間,瞧見了論前告白上載著昌中女學校招生,仔細一看,學費也不收,卒業也迅速,便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道:「真我兒之幸也,原有這種便宜貨呢。」慌即說與鶯娘知道,鶯娘快樂非凡,似乎道有志向學個面孔。于老趕趕緊緊先寫了一紙報名條寄滬,再將入學的事,一莊莊的端整起來,然後選個吉日,搭汽車親送鶯娘到校。

  父女臨別,于老又叮囑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別學那秋瑾女子,開口革命,閉口革命,可知闖出事來,連我白髮老翁的鬍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雙剔透玲瓏的小腳,你當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淚,才纏得這樣的纖小可玩,切記這國粹,千萬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務須注重中文,先把已讀未完的《列女傳》接續念下去,至於美術唱歌,大概是遊戲東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錢咧,你也不犯著白白的糟塌腦力了。鶯娘聞言,連道了幾聲遵命,于老也再不多囑,當日便趕回唯亭去了。

  鶯娘既入校,揖見在校職員和諸女同學問問他們校中的規矩,及學科的門類,方知做學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時的課,可也算得特別幸福呢。問了一會兒,忽瞧著那壁廂走過一位神采秀逸的豔人來,向鶯娘上下週身瞧了幾瞧,便撲嗤一聲的笑道:「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鶯娘麼?」鶯娘慌鞠著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來,鶯娘也轉詢他的姓名,那女於含羞帶澀道:「賤名狂妄得緊,說出來你別取笑。」鶯娘道:「豈有此理。」那女子方將自己姓名說了,原來他姓謝,閨名就叫沉魚,鶯娘聽了便極口的贊道:

  「好名兒,好名兒。」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卻意會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沉魚又徐徐道:「鶯娘姊,咱們入了新學堂,最當著意的只有個新字,怎麼你一切舊裝飾,還不掃除淨盡呢?我勸你把足兒放大了,揣摩些新風氣罷。」鶯娘道:「原是呢,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願意做的。」說著,忽又愁悶起來,要知他愁悶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贈自由液說舊談新 開方字班窮思幻想

  卻說鶯娘既然願意放足,如何又要愁悶呢?難道他還捨不得金蓮步,恐怕放足以後,便捐了他的嬌細麼?這卻並非鶯娘纏足上苦頭,吃得來海樣的深,巴不得能夠一放就放,到也適意得多咧。只是方才老父的囑咐,國粹保存,言猶在耳,怎好貿貿然的違棄父命,弄成個尺板婆模樣呢!想了一回,旁邊沉魚姑娘,心中好生疑怪,暗想,這鶯娘有甚麼心事呀?畢竟彼此初交,不便動問,只好由他去罷。鶯娘癡思半晌,覺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須得個可大可小的法子,才合著我的意咧。沒奈何只得仍與沉魚商議,沉魚聽他一番言語,便拍手道:「好巧咧,好巧咧,鶯娘姊,造化你了,你別再憂慮罷。」

  鶯娘道:「你怎樣講啊?」沉魚道:「說也可笑,我和你卻同病相憐的,我家老娘也是個絕對守舊黨,很不喜放足的,到了這兒,放足要算劈頭第一種新事業,左右為難,我便糾合了同校姊妹們,發起個足界如意公司,各各認定了股份,費去五千金元,訂聘個美國大化學師,累月窮年,才製造了兩種藥水,一紅一綠,我曾親自試驗過,確是很有效力,如今還用剩三四瓶,我來分了一半贈給你試了看呢。」鶯娘道:「當真麼?」沉魚道:「怎說不真。」說著,就回到自己臥室,取了兩個小瓶,興匆匆的過來交給鶯娘,鶯娘瞧了,果然映紅泛綠,顏色鮮豔妍妙無比,便雙手捧著,喜孜孜如獲拱璧,又問道:「請教這藥水的用法是哪樣的?」沉魚道:「你瞧仿單上,可不是詳細載明呢。」鶯娘勉勉強強道了個是,便睜著眼珠,呆呆的瞧那瓶兒,但見白雪雪的一小方紙兒,蠅頭似的鉤兒畫兒,一絲墨影兒,昏昏沉沉,那裡有什麼用法呢?這時鶯娘心裡,好不難過,欲再問時卻又說不出一句話。沉魚瞧見他只般光景,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因帶笑說道:「鶯娘姊,你別苦難了,有所說送佛送到西天,我索性把許多秘訣,也傳了你衣缽罷。」鶯娘赧顏道:「既如此,小妹洗耳恭聽。」沉魚道:「鶯娘姊,你聽著,這藥水的名目,叫做收放自由液,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腳盆的溫水,把這紅色的,滴了一滴,又攪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憑你一丟丟的小足,不上半句鍾,就變做其大無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來,也是這般的,不過換用那綠的藥水,不知不覺,漸漸兒會得縮小了,只是別的不打緊,這自由液藥性猛烈,據西醫說,含有嗎啡毒質的,你別用過了量,弄得大小不稱,被人嘲笑呢。」鶯娘道:「理會了。」說著尚是半疑半信,沉魚道:「你疑我作假麼,只一試便知真假咧。」鶯娘想我終究要放足的,趁著無事,姑且試他一試,也未為不可,便接口道:「很好很好。」話末畢,沉魚忙站起,嬌軀掣動,叫人喚個女僕老媽,備下了一隻洗足盆兒,和那不冷不熱的鴛鴦水,鶯娘也就啟了瓶口,如法泡制,確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便喜的他心花怒髮,譽不絕口說道:「沉魚姊,我方才曾作那可大可小的癡想,自問永難如願,誰知化學裡頭,已新發明只種千金不換的菩提水呢,可見天下之大,真無奇不有了。」沉魚道:「如何,你可信得我麼?」鶯娘稱謝連連,沉魚道:「好說好說。」說著鶯娘把玩瓶兒不釋手,沉魚笑道:「鶯娘姊,可賀得極,你今後要新就新,要舊就舊,好算個無往不利,普通社會中的妙人兒了。」鶯娘正色道:「此言差矣,咱們跳出舊圈子,投身學界,便是個頂兒尖兒的女新黨,怎麼道我新新舊舊呢?」

  沉魚輾顏道:「哼哼哼,我叫聲好你姊姊了,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學生,僥倖博得個新字大頭銜,哪能洞悉現今新黨千奇百怪的狀態呀。」語至此,便摸著桌下邊公共茶壺,喝了一口又接續說道:「鶯娘姊,你瞧那一輩子的留學生,可也稱得新少年,新豪傑,將來新中國的故主人翁麼,想他初出洋的時節誠哉是滿口新名詞,愛國同胞,痛哭流涕,囂囂呶呶的起點極點,涼血熱血一字字深印腦中,幾乎一呼一吸,都含著異樣的新氣,新得再新也沒有,便冒冒失失把條辮子也一刀兩段的斬落了,豈知他在外洋,混過了三年五載,騙了張卒業文憑,回至祖國,和那腐敗官場,周旋周旋,慢慢兒的得風便轉了。一聽見拿捉革命黨,越加慌得膽戰心驚,恐怕露出了沒辮的真相,不免是形跡可疑,萬分危險,就找尋了裝假辮的專門名家楊滋青,將這辮兒還復故我,方始擺尾搖頭,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來他們辮界的思想,一發奧妙無窮了。狠有幾個動地驚天的留學生,見了舊學,烏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後,見了新學,卻光禿禿的化為烏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隱眼法呢?他原來一大團青絲髮,卷在草帽裡,舉手輕推,竟然沒辮變了有辮,否則就無影無蹤,單只腦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罷了,必為此的忽新忽舊,幻若風雲,才能於官學紳界中盤踞要津,壟斷權利,到一處,優勝一處,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榮譽咧。鶯娘姊,咱們的足兒,和他們的辮兒,一而二二而一的,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兒家個活寶,咱們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飛海內了。要知新新舊舊,占盡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鶯娘聽完了這一篇新話,始恍然大悟,轉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復多事,再不道守舊維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氣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夢裡,得聞高論,方備悉了個中底蘊。時下風流,這樣看來,多虧你製成只好東西,造福大家。」說著,又以手指瓶,沉魚道:「好歹還算恰合時宜的,至於造福那句話,怎敢自誇呢。」

  兩人話得投機,相親相愛,談了許久許久,忽聞鈴聲震響,數十蚌將軍都呼姊喚妹,粉粉齊集飯廳,鶯娘即忙把紅綠瓶重包疊裡,謹謹大心的安放皮篋中,然後隨著沉魚,也下樓去飽餐一頓。眼見那一根根自來火光明如晝,照耀著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問是葷的素的,粗的細的,魚肉蛋腐,一齊兒碗底向天,和風捲殘雲似的。惟有靠東那一桌,翹然獨異,卻留下了幾分餘瀝,半碟殘羹。鶯娘看了,乾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學宗旨,原只爭此須臾呢。若教沉魚姊說起來,莫非又是什麼新風氣了。便洗過臉兒,照呼了沉魚,相攜五手,同上樓頭,輕移慢步的進了房門,點了盞似明似滅的燈,促膝言歡。兩方面敘了年齡,沉魚卻差長鶯娘一歲,就此認作姊妹,頓成個萍水知交,又各各將家庭歷史約略訴述一番。正說話間,看看窗上月色朦朧斜射,沉魚道:「呀,夜將半了,妹子明天會罷。」鶯娘道:「是。」於是沉魚辭了鶯娘,急煎煎歸至寢捨去了。

  鶯娘即時閉上室門,孤燈寂對,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個鎖匙,開了小竹籃翻出本《列女傳》來,展卷披覽,卻一個個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認他不清,便失聲道:「阿呀難了,明日即須上課,倘是兩眼墨黑,別被同學笑話呢。」一時又好恨,又好氣,滿肚皮的想轉來,竟被他想出條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聽說這裡校長很好說話,只得急來抱佛腳要求他特設個方字補習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覺著呵欠頻頻,身子懶倦,就息了燈上牀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終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萬一不成,如何是好,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雞鳴,才糊塗睡去,醒轉來一看,便驚訝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購唱歌書羞了二美 人影戲館魔殺諸生

  卻說鶯娘想牢上課的心事,再睡也睡不著,到了天明,直覺倦極了,不覺悶沉沉的夢入黑甜鄉里,及至醒時,驚見日高三丈,一道太陽光,自隔玻璃映入。聽聽外房鍾聲,已敲一下,左右兩房間,人眾喧雜,都在那裡批評飯菜,闊論高談,有的說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說好些甚麼呢,僅只一味黃魚,尚還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這老食娘,筷兒如兩點,眼兒似閃電,虧你還說寡不寡呢。」說著,呵呵大笑。鶯娘聽他們語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飯也開過了,所以說聲「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貪眠到這般地位,同學姊妹們別疑心我是吸食鴉片的呢。」連忙披衣起身,舉纖手去了門閂,便叫校役老婆子,端過面水來,略略梳洗畢了,瞥見零零落落三五個女學生,都攜著石板石筆,慢吞吞的在室門外經過,口中又亂呼著姊姊妹妹,鐘點到了,鶯娘想道:「他們諒必上課去的,以理而論,我也該去應酬應酬,但是顛倒橫豎,都沒識得,去上什麼課來呀!除非從天地日月起,補習了三數月,才能和他們一塊兒讀呢。況且那上課的撈什子,像筆啊、板啊、本啊、書啊,累累墜墜好幾件必需用品,概未備辦,便今天要上課,也萬來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補習班,羞人答答,怎好老著臉,為此特別要求,就使校長見諒,達我目的恐這事傳佈出去,也上得笑林遊戲報了。想前想後,真真沒法可處,胸中思潮起落,如機器的旋轉,反恨著自不量力,因何鹵莽至此。如今畏課堂似地獄,望教員若閻羅,豈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間,幾乎滴下淚來,便憤激道:「也罷,我拼請了長假,譬做個學堂外人,權住這裡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不免去瞧了沉魚姊,探探他上課的關子,再作計較罷。說著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腳兩步,走向沉魚那邊來。可巧沉魚姑娘,正面對菱花,手挽著頭上烏雲,薄施膏沐。鶯娘輕輕兒從背後掩入,沉魚對鏡笑道:「鶯娘妹子,好早啊。」鶯娘倒嚇的一跳,暗想他怎說已瞧見我呢,卻想不到那玉鏡中,早照出個美人小影咧,沉魚道:「你好,來得早啊,妹子坐坐呢。」鶯娘道:「還說早麼,可憐我飯也沒有吃著。」沉魚道:「丟落頓把飯,算什麼數呢。愚姊自開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飯,這盤飯賬,他們便宜得算不清楚了。」鶯娘道:「姊姊枵腹讀書,可不是太辛苦呢。」說著逕望牀沿上坐下。沉魚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別發呆子,可知除了飯以外,將就充饑的物兒,多得很咧。

  在這上海灘浪,只要有了錢,莫說吃的,著的、看的、玩的,隨時可以辦到,便五縷長髯的老阿媽,也有撮發處的。」鶯娘笑了一笑,點頭不語。沉魚道:「好妹子,你打算幾時上課呢?」

  鶯娘躇躊:「姊上課麼?可就大難事了。」沉魚道:「什麼難事?你講給我聽。」鶯娘道:「不瞞姊姊說,我從四五歲時,便有怕讀書個毛病,倘或讀了呢,就目暈頭眩,似發昏的光景,有時多讀幾頁,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風一般。到今雖略覺好了些,然畢竟病根未拔,所謂三歲注老了。今番既來此地,顧名思義,好歹終須扳扳書角,才是道理。但恐舊病復發,別嚇壞了滿課堂的師生呢。」沉魚道:「嗄有這等奇疾麼?」鶯娘低聲道:「原是。」沉魚笑道:「你抱了只悶昏昏的心疾何不往醫院中求治呢?」鶯娘頓了一頓,方答道:「中西藥餌,吃過了無數,小妹為這惡魔,幾做了胎生藥體的林黛玉,無如病是病,藥是藥,便讀讀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說,也汗涔涔,如戴重負,何況科學正經書,更是七世裡個冤家了。沉魚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決這上課難問題呀?」沉魚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們學堂,程度已達高等,那紙上空談的教科書,通通不合用了。」鶯娘驚異,說道:「世間難道有不讀書的學生麼?」

  沉魚道:「噯,不是這樣講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實驗,咱們美術專修,更非實驗不興,許多書本上的陳法,卻中什麼用呢?所以不用書的比用書的,還深一層咧。」鶯娘色喜道:「然則種種書籍,是不消購備的了。」沉魚笑嘻嘻道:「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來的。」鶯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稱學堂,決決離不了這魂靈兒的書呢。」說著,眼圈半邊早又現了一朵紅雲,沉魚道:「妹子,你忒孩兒氣了,一說了書便急得慌慌張張,別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該曉得新唱歌集,就買到了,也不一定要讀的,不過參考參考罷了。」鶯娘跳起來道:「沉魚姊,你嘲弄我麼?讀且為難,那裡說得到考呢?」

  沉魚道:「我倒被你嚇的一跳,你別大驚小怪,且坐著,再講。」

  鶯娘道:「到底考些甚麼?」沉魚啞然道:「可見你文理淺薄了,參考這句話,彷彿是瞎看看的代名詞呀。」鶯娘道:「據你說來,只消裝著假在行的面目,隨意翻翻就算了。」沉魚拍手道:「不差不差,這才算你聰敏人咧。」鶯娘道:「若然要照書唱了,便怎麼樣呢?」沉魚道:「噯,誰來孤零零考試你呢?到那時通班合唱,憑他說照書不照書,你儘管我行我素,把書合轉了,跟了眾人,逐句逐句的唱出來,這更不假思索了。」

  說著,鶯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請長假的計畫,輕輕兒都漂在北冰洋裡,因自解道:「還好還好,虧著這裡沒有課讀,適合了我的習慣,實實千幸萬幸咧。」沉魚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膽上課了。」鶯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從那一家書坊購取呢?」沉魚道:「總發行所,便是最著名的匯通印書館,其餘文明集成中國也都有的。」鶯娘道:「相煩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沉魚想道:「我昨日本約下徐先生,到四馬路逛逛,有了這買書大題目,一發好告假。」便喜不自勝的應允了。停了一會子他漱了口刷了齒,梳了個小且圓的時式頭,畫了道半濃半淡的柳葉眉,小口櫻桃,略加點綴,金絲眼鏡,高架耳邊,換了件夾桃青的緊身單衫裙兒,也不拖,環兒也不戴,胸前鈕釦上掛一塊光燦燦精銅,類銀元大小。鶯娘把他全身裝束,打量一番,笑道:「沉魚姊,我只合做你小丫頭了。」沉魚道:「休得取笑。」說著,又於插手袋裡,取出一枝二三寸長的大號雪茄煙,含在香口中,鶯娘見了,心中未免納罕,因顰蹙道:「這東西很不雅觀,其形可怕,快些丟了他罷。」沉魚道:「你別皮相了,教你嚐嚐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萬國的女界,誰不歡迎只個呢。」鶯娘道:「吸了他有何種益處?」沉魚道:「益處是說不盡的,開鬱除邪,補腦活血,善治一切陰陽不和之症。咱們脂粉隊中人,可常服他,當做衛生妙品,比重鬆藥房的婦人寶高出千百倍咧。」鶯娘道:「嗄,竟是個百發百中,醫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煙的銷場,一天旺一天呢。」沉魚道:「別多說閒話了,公出罷。」鶯娘道:「為此請假去呢?」

  說著,即便拽上了門,雙雙步下扶梯,直趨監學室,說明請假事由,監學李夫人,料他們托名買書,借佛遊春,卻並沒正當言語,去駁拒他,只好認可了。各給一小長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憑據。兩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門,給管門人照了一照,頻動小蠻靴,一逕望東北行。到西門外,搭了電車,轉眼之間,早抵棋盤街南段了。下車後,眼門前頓覺一亮,鱗次櫛比,商舖如雲,鶯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書店,因笑問道:「沉魚姊,你看這也書局,那也書局,恍惚書天書地,來到書窠路裡呢?」沉魚道:「是啊,這地方本要算書業總匯的中心點咧。」走了不多路,沉魚將手向那邊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東的高大洋房,就是振華館了。」鶯娘抬頭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堂子,外面懸幾塊黑地白字的牌兒,卻不知寫些甚麼,沉魚自命老口,一手挽著鶯娘道:「妹子隨我來。」

  看官們你們想大家都知道的,舊年子振華館主人曾在各大報上登過好多天的廣告,因為女學生買書,踵趾相接,怕那年輕伙計,血氣未定萬一唐突他們是對不起的。所以特特為為設立一女售書處,另外派幾位有鬍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莊事也算他慮周藻密,會做生意之極咧。怎奈沉魚姑娘,當時未曉此中底細,鶯娘是初次問津,越發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腳亂,要緊買到手了,去四馬路一帶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雙扇朱漆門,直衝衝的推將進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買本新唱歌集,好像那書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兒,別是另有什麼新名目呢?我若說差了,貽書賈笑柄豈不慚愧殺人。」鶯娘瞧著他呆瞪瞪癡向櫃檯,倒也弄不懂他葫蘆裡賣甚藥物,等不耐煩了,便催促道:「姊姊,咱們到此乾甚呢?」沉魚道:「慢看。」說著,又默了數分鐘,才向館中執事人討了張書目單,覆番展閱,真個浩如煙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雙手捧著書目,指給執事人觀看,說道:「只書兒現可有麼?」執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這女子必讀書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沒售罄,六版早經印就,任你要買千百部也有的。」說著忙去裡面書堆中,拿出一大幢的書來,遞與沉魚,沉魚也沒心思去揀擇他,只隨隨便便抽取了一冊。鶯娘詢明價格,如數付訖。

  這時櫃檯裡眾伙計,不論少的壯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齊心丸都一眼勿殺含著似笑非笑,十八個畫師畫勿像個腔調對準櫃檯外,幸而沉魚素來倜儻,盡你無數無數的眼毒,結聚他身上,總也毫不介意。鶯娘究屬新出茅廬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脫了,沉魚逕將書目紙,包好了書,回過頭來,又見那旁洋紅木的矮腳腳內洋紙、洋筆、洋墨水,各色俱全,因問道:「妹子,課業應用物,你可備了麼?」鶯娘搖首道:「除落《列女傳》外,並無片紙隻字的豫備。」沉魚道:「乘便購了,也使得的。」

  鶯娘道:「緩日再來罷。」說著,抄在沉魚前面,挨門竟出。沉魚且笑且行道:「怪丫頭,別走差路呢。」鶯娘住了足回顧道:「姊姊,你來你來。」於是沉魚也離了振華館,叫著鶯娘道:「妹子,為何只種性急呀?」鶯娘把臉兒一沉,垂頭無語,沉魚暗忖道:「嗄,他還是稚氣未脫,動不動便要生氣咧。」故也不再去問他,依舊一姊一妹,後先徐步,東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盤街,兜過麥家圈,道旁電燈,漸漸的燃點齊全了,沉魚就在身邊摸出小時表一看,卻已五點四十五分,便驚異道:「阿呀,學堂裡晚餐鍾聲,又將動呢。」鶯娘道:「姊妹,咱們往那裡去修五臟殿呢?」沉魚道:「先到青蓮閣,找了徐家老鵬,然後赴一品香會餐,好呢不好?」鶯娘道:「都好。」

  說著,忽聽得路上遊人,三三兩兩,都說道:「好影戲,好影戲,皇帝出棺材,難得瞧見的,去看去看。」鶯娘道:「姊姊,你聽他們說的話麼?咱們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殯葬從未寓目過,今朝走得累歇歇腳必然也去參拜參拜,莫錯失這機會呢。」沉魚笑向鶯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學得參拜兩字的乖,已會現現成成的運用了。」鶯娘道:「終虧姊姊高明,下了個瞎看看的主腳。」沉魚道:「足見妹子也富於記憶力的。」鶯娘道:「別來說笑我罷,那影戲館的所在,姊姊可認識麼?」沉魚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馬戲、電光戲、京班髦兒戲,各種戲館,處處都身親閱歷,那得不認識!」鶯娘道:「離此有多遠呢?」沉魚道:「近的很咧,但是饑腸轆轆,怎好便去看戲呀!」鶯娘道:「噯喲喲,你太愚了,須知看了戲,也當得飽的。」沉魚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戲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兩人七兜八搭,從望平街口,直向西來,氣吁吁加緊一步,跑過商品陳列所,瞥觀滿馬路的燈球,閃爍似秋夜飛螢,有幾家大商號,連招牌字也用燈光拼成的,鶯娘道:「這就是四馬路麼?車來馬往,電掣星馳,熱鬧到極步也。」沉魚道:「原是聚精會神的大市場呢。」鶯娘道:「阿姊姊,前邊人海人山,途為之塞,怕要擠不過去了。」沉魚道:「誰叫你擠過去呀?鶯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魚點了點頭,逕和著鶯娘,自人叢中軋入,購得兩份入場券,昂昂然踏進劇場。

  但見座上客滿,早擁塞得無地可容,四處看轉來,總沒有清爽些的坐位。出於無奈,只得在邊廂裡,將就歇歇罷。可巧那東西邊廂,滿布的盡是洋裝打扮,身著體操衣,口銜紙捲煙,好一似面龐上寫明著學生字樣。這班學生見兩豔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亂,口內流涎,現出一種弔幫子個形狀,說書先生話頭「黽夢花極」那四字雅號,概可奉贈他們了。鶯沉二美,正局侷促促,並坐在一塊兒,兩雙俏眼睛,斜覷舞台,隱約中見活潑潑的一頂黃槓,臨風飄拂,罩著一大幅黃緞,滿繡金龍鳳,帝者氣象,固自不凡。後車數百乘,無非是倫貝子、朗貝勒、慶親王、孫中堂和那張鹿世那四大軍機,暨十一部尚書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著階級的高下,分班挨次,魚貫而行。也有幾個碧眼黃鬚,佩帶著光乍乍寶星的,想來就是各國的送葬專使了。眾百姓們,靡不敬敬肅肅,環跪蹕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鶯娘那時竟看呆了,沉魚也帶了墨晶鏡,目不斜視。卻不料前後左右的學堂生,頃刻間沸翻搖天,各操英國話兒來相戲弄,一年齡最小的學生道:「密司脫王,雨何西,齊司拜特換痕。(Ms.wang,you see,this good women.)。」旁一學生應聲道:「也司,希一司,賣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那學生又道:「諾賣哀槐哀夫(No,my wife)。」說著,瞧瞧沉魚,又瞧瞧鶯娘,喧嘩笑語,爭以夫婿自居。倘有個中人細辨語意,其實輕薄得緊呢。可憐沉魚、鶯娘,雖然做了女學生,二十六字母僅僅念會了愛皮西提四大字,連楊涇浜的起碼洋話,也沒拾得半句牙慧,那裡懂得他們這些不懷好意的談鋒呢?單覺咭哩咕嚕狺狺作犬吠聲,妨人靜觀,百般可厭,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爾為爾、我為我便了。又逾一小時許,十多張影片,屈指已演了過半,忽地裡來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魚背後頭,輕輕兒拍他香肩,沉魚倒被他嚇個半死,打了幾個寒噤,回首一瞧,卻是個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誰,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覽插畫如見小兒女 拈紙牌狂罵老祖宗

  卻說沉魚正自坐在劇場上,和鶯娘兩人狂看影戲,那知後面來個人兒拍拍他的左肩,沉魚轉身回頓,便笑道:「嗄,原來是你。」那人也撮著笑臉道:「好妹妹,我在青蓮閣,等殺你也,你如何謊約呢?」沉魚道:「對不起你,你怎生尋到此間呀?」那人道:「我從代數學的天干地支中推算出來的。」沉魚忍不住的微微一笑,就略把身子偏了一偏,讓他個小小坐地。

  看官們你道這是何等樣人呢?卻便是那昌中女校的唱歌教習徐鵬飛先生。鶯娘初入學,一時認不得他,問了沉魚,才知道是鼎鼎有名的唱歌家便是,鶯娘也要身受他半年教育咧。

  不免恭恭敬敬,叫聲徐先生。鵬飛又添了一位高足弟子,也就欣喜無限,回叫了鶯娘賢妹,鶯娘道:「徐先生,你來遲了,若不然,也教你領略領略這好影戲呢。」鵬飛道:「怎樣好法?」

  鶯娘便將所見情狀,曲曲描繪,鵬飛道:「嗄嗄,充好到只般地位。」說著,忽瞧見沉魚面前,放著一包薄薄的新書,便說道:「沉魚妹,那包中可不是新小說麼?」沉魚道:「非也。」

  鵬飛道:「既非新小說,必定是教科書了。」沉魚道:「你瞧你瞧。」慌即把書兒遞給鵬飛,鵬飛接在手中,解開了包書紙,瞧得書面上題箋,不覺呵呵冷笑,再將那書中插畫,約略翻閱了一遍,見六七幅精圖,鉤深索隱,摹寫逼真,一發大堪捧腹。

  沉魚瞧他笑個不了,心知有的,然究莫解其所以然,鶯娘更莫明其妙,因低聲問道:「徐先生,你為何這樣呀好笑?」沉魚也接口道:「到底徐先生何事見哂,難道這最新唱歌集,尚不合教科的用麼?」鵬飛道:「哼哼哼,新是新的,可惜山歌也沒得一隻呢。」鶯娘詫道:「呀,好作怪啊!」沉魚道:「噯,那有此理!徐先生,你別哄我了。」鵬飛道:「誰來哄你。」沉魚道:「然則是那一種教科書呀?」鵬飛笑道:「就算他是國民的教科書罷。倘若研究起生理學來,還可當他參考書用用咧。」

  沉魚聞言,早飛紅了臉,倒低了頭,想想真是又羞又怒,鶯娘雖未悉此中元妙,卻也領會了一大半,停了一停,沉魚又問道:「徐先生,這勞什子的名兒,究是新什麼啊?」鵬飛道:「好妹妹,這教名呢,你也別問我,我也不忍來告訴你。恐防說穿了,你粉嫩似的嬌面,愈加紅一陣白一陣,羞得沒地洞可鑽,豈不掃興呀!」沉魚是絕乖覺的人,被鵬飛這兩句話一說,他更滿心疑惑,曉得決非好書,諒來總以訛纏訛,誤買了新小說中的《新情史》、《新恨海》、《新色魔》等類,因此越想越惱,心中很不自在,便作色道:「鶯娘妹子,快快摔了,去重購罷。」

  說著,逕攫自鵬飛手中,擲書於地,鵬飛慌忙拾起說道:「好妹子,別輕視他,他從出版至今,海內外新舊兩派一體特別歡迎,算來此書的價值,比教科書要隆重些咧。莫說別處,便是眼前租界上,幾位有名望的美男秀女,那個不入手一書呢。鶯娘,你收好了罷。」鶯娘道:「是啊,沉魚姊,別火冒了,帶回去當他閒書看,也可解解愁消消悶的。」沉魚道:「徐先生,我不信新圖籍中有何種不堪入耳的名目,你老實講了,免使我委決不下咧。」鵬飛見他苦苦求教,因暗想道:「他總道我有意刁難,我更何必替他諱言呢。」況且對於他們,本負有教之誨之的責任,這些的指導也算分內應盡的天職,便將身挨過一點,附耳低言道:「好妹妹,這是男女新......交合論,想你一向聞名的。」沉魚道:「啊呀,要死了。」鶯娘道:「姊姊,做什麼?」沉魚道:「妹子休提起,真笑死天下人的。」

  看官們啊,你道他怎樣買錯的呢?這也並非我故意形容他,皆為男女新交合論,和國民新唱歌集,書名上都有個新字,而且新字的位置,同是居在第三,價格也同是三角,裝釘也同是洋式,內容雖異,表面卻無甚參差。沉魚腦部裡頭,舍新字外再沒藏得點墨,所以他手執書目,仔仔細細的認明了新字,又認明了新字的位置,自道提綱挈領,萬無一失,可不愧買書的老斷論了,誰知千不買,萬不買,剛剛錯買了一本諱莫如深的交合論呢。沉魚是素性好勝的,到了這時候,方悔自家從前不曾多讀幾年的書,以是於露出馬腳,現吃只種眼前虧了。又想起方才振華館執事人,只管望著咱們,注目直視,笑的笑,瞧的瞧,瞧了復笑,笑了又瞧,當時原解不出這疑團,如今看來也為只一冊新笑話咧。正懊恨癡羞間,劇場散了,數千觀劇人,恐後爭先,各自奪門而出。沉魚尚自側著頭,端坐不動,鶯娘道:「姊姊,你可寄宿在這裡麼?」沉魚爽然道:「啊呀呀,我好似聾若聵,滿劇場人已走去了十之六七也。徐先生呢?」

  鵬飛笑道:「你們先走,我自有道理。」沉魚也不和他客氣,即離起身向外,於是一師兩弟,雜在稠人中,慢慢吞吞,軋出影戲館的紅帆大門簾。鵬飛為隨護愛徒起見,因推讓沉魚、鶯娘疾行先走,自己願作殿軍,拓開左右手,步步留心,似恐有人擠上前去個樣子,再加側廂裡一輩子學生,色星高照,歷亂皮靴聲,咭咭咯咯,一大幫的緊緊相隨,鵬飛睹此情形,還怕他們放去色中餓鬼的惡現狀,故所以分外著意,跑了一陣,果然背後釘死鬼,嘴裡又嘮嘮叨叨,抄襲方才的舊文字,顛倒橫豎,抖得熟爛婆罷彌,總不雜乎搿特換痕,賣哀槐哀夫。徐鵬飛雖沒學過英文,然而此種口頭禪,差不多拉東洋車的也聽得來。

  何況他擁臬比,坐講台,皇然教育大家,豈有反被他們瞞過,只是搿特換痕一語,尚有些兒疑義,然即此例彼,也可知決非好字面,要想站住了身,把他們搶白一頓,轉念使不得使不得,他們人數很多,爭執起來,難免眾寡不敵。況且馬路上面自可憎的印捕,異常蠻野,動不動去巡捕房裡等一夜,倒不合算呢。

  多一事勿如少一事罷。想到其間,勢如燎原的無名火,頓然煨下去了。就此三人頭足不停步,抄出胡家宅,鵬飛意中將喚了車即時歸校,那知道鶯娘、沉魚肚皮竟餓到背家裡去呢。沉魚再也熬耐不住,便說道:「妹子,咱們且覓個飯館,吃些東西罷。」鶯娘道:「原是,我也餓得苦了。徐先生,左近一帶,可有那又清淨又精緻的飯館呢?」鵬飛道:「妹子們,別是沒吃夜飯麼?」沉魚道:「不差。」鵬飛笑道:「好妹子,只索性餓了罷,你看來首海國春,對面聚賓園,都關得鐵桶相似,更從何處覓啖飯所呢?」沉魚道:「只便如何?」鵬飛躊躇半晌道:「嘎,有了,可回到胡家宅,吃四如春遠近馳名的水餃子罷?」沉魚道:「妹子,好麼?」鶯娘道:「急何能擇,還論什麼好不好呀?」

  說著,復從六馬路自南至北,直望四如春來。許多學生儘管無歇無休,喧喧嚷嚷,間接的跟著二女改操本國言話,詼諧調笑,譏刺品評,迥軼出規則文明之外。鵬飛聽他們越說越可惡,好好個學生,竟恣意虐謔,變成竹槓名家的口氣,心裡倒未免寒勢勢咧。鶯沉兩姊妹,略聽了一二語,覺得句句刺心,耳紅面赤,恨不得請他們吃個巴掌,才出心頭之氣。不一會已至胡家宅,師弟三人,便極吼吼的趕進四如春亂叫堂倌,說道:「不拘何物,有多少拿多少來。」堂倌依言,把水餃子、肉餛飩一切店內底貨,煮熟了,連托了兩大盤過來,任他們吃個暢兒,吃的很起勁。個辰光,瞧瞧店門口一般浮頭學生,原舊站在那裡,彷彿排隊歡送個勢子。沉魚看了確是可氣可笑,鶯娘道:「姊姊,快休看他,他們只頑皮小孩子,給不得好面孔他看的。」鵬飛順口道:「此話極是,他走他的路,我干我的事,不理會他,方是正當第一辦法。」沉魚笑道:「我怕不知呢?」

  說著,鵬飛惠過於鈔,將手巾抹了抹嘴,說道:「妹子們,跑得辛苦咧,暫坐此權等一等,我去僱了馬車來,咱們同車歸校罷。」鶯娘、沉魚各道了聲好,鵬飛就似飛的奔到外邊,找了部轎式快車,又碌碌忙忙照應鶯沉,登車坐著,自己也撩起衣鉤,一躍而上。那想吃天鵝的學生一瞧「啊呀,不好了。」便盡力狂奔,跌撞跌衝,比平日學堂裡的賽跑競走,加倍運足腳勁,豈知愈追愈遠,即使今天追到昨日,決計也追勿著了,沒奈何半日把個赤腳零,原化作一場空呢,也只得分道各散。一言表過。

  再說沉魚等乘坐馬車,彼此有說有笑,未及半刻鍾,早到昌中學校門外,沉魚向不喜依傍他人,且不會與小人計較,隨手挖出小洋夾,將馬車夫從豐賞賜,然後偕同鵬飛、鶯娘,離車入校。校門尚似開似閉,裡面懸掛一燈,卻已光小如豆。三人悄悄步入,過轎廳,各歸各房,大家輕口兒說聲明兒再見。

  鶯娘手搭沉魚肩上,從左迴廊繞至樓下,摸上十八層扶梯,只見黑魃魃的一個人影,緊靠樓門,連連磕銃,沉魚顫聲道:「喔唷,是那個啊?要睡竟睡,何得在此嚇人。」說著就把那人細相一相,卻便是陸媽子,方笑道:「賊囚娘,好個困殺鬼轉世。」鶯娘道:「好姊姊,倘這時沒你作伴,豈不要嚇的魄散魂飛呢。」沉魚道:「果然。」鶯娘道:「呀,這又奇了,怎說冷清清闇其無人,一埭邊的房門,都開得直堂堂,別是他們會同請假麼?」沉魚道:「妹子,枉空枉空,你學堂規矩,也不懂的,可曉得除卻暑假年假,斷無同時離校的道理。」鶯娘道:「嗄,明白了,必然他們還在講堂上,用夜課的功了。」沉魚道:「妹子,你休想猜得著,快放了書,和你往休憩室去玩玩,包管你很有趣呢。」鶯娘道:「甚好,本來我早眠也眠不慣的。」

  話方畢,便同到沉魚房內,沉魚忙抽開了抽屜,拿枝小洋蠟燭,望蠟盤上插著,撮了火,正要帶上門兒,猛見鶯娘手中一鬆,逕將那忌諱書丟在沉魚繡枕邊,沉魚指指鶯娘道:「懶丫頭,竟不肯多走一步呢。」鶯娘道:「為此妙書,該叫他一親你玉人香澤呀。」沉魚道:「再胡說,我就打你的嘴了。」說著沉魚持了燭盤,前行領導,曲曲折折,重新跑下樓來,穿出禮堂大講堂,遙見監學室裡尚有未熄火光,沉魚悄然道:「妹子,須輕些兒腳聲呢。」鶯娘會意道:「是。」沉魚慌舉右手衣袖,把自己燭光遮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似乎半夜裡的挖壁賊,戰兢兢偷了過去。轉入後園杜陵門,方敢放膽而走。不料老天惡作劇,才踏上九曲橋,風中燭竟倏爾吹滅,鶯娘:「哎喲,怎好走啊?」沉魚道:「你拽住我裙鉤,可不妨事了。」鶯娘道:「別連同姊姊,都做那鐵路工程師呢。」沉魚道:「嗄,莫非妹子精究工程學的。」鶯娘笑道:「量量地皮,也工程學中的一部分呀?」沉魚道:「哈哈哈,你路陌生疏,原要小心些的。」說話之間,鶯娘覺得露黏苔砌,嬌滴滴玉軀險些一滑一躺,仰面朝天,沉魚道:「喔唷,險啊。」鶯娘定了定神,眼瞅瞅舉目四週,惟於月光黯淡,惝倪迷離中,隱然見修竹縱橫,假山兀立,滿園景色,煞有鬼氣。芳心更突突驚動,若不自持,沉魚知他足艱心怯,便兜兜搭搭的指點道:「妹子,正中的巍巍大廈,就休憩室了。」鶯娘道:「嗄,然則那首平房,可又是什麼堂兒室兒呢?」沉魚道:「是啊,那左首是北黨學生的自習室,右首是圖書教員的預備室,此中裝潢精美,風景絕佳,可惜沒你我的分兒呢。」鶯娘道:「怎麼叫北黨學生啊?」沉魚道:「這話很長,隔日和你細談罷。」說著,沿荷花池南岸,走近休憩室,頓時光亮透空,另換一清明世界。鼻觀邊驀覺花香、粉香、香水香、香煙香,香氣團團,隨風飄出,疑到廣寒宮眾香國裡,但夜深人靜,並不聞一絲絲嗽聲,很可詫怪。及入室,東西瞻顧,四五盞保險燈,炫耀眼簾,瞧到室西北隅,則簇擁嬌花,巾幗中間雜幾個鬚眉,教習二三人,學生多人,坐的坐,立的立,大家擎個兩張小紙片,垂頭注目,沉魚咂嘴笑道:「鸚鸚雁雁,你們好背地裡的興高采烈也。」一女子回顧道:「沉魚姊,你影戲也看得快樂呢?」沉魚道:「奇極啊,雪雁妹,何以見知?」雪雁笑而不答,鶯娘道:「咦,姊姊,你沒瞧見徐先生麼?」沉魚道:「啊呀,我真是有眼無珠了。唉,徐先生,你瞞著咱們,先自至此麼?」鵬飛方抖擻精神,連說「補......補。」

  鶯娘道:「別補成二十二呢。」鵬飛抬頭道:「喔唷,妹子們,失照失照,來來來,二十四花神,恰好足數了。」沉魚又望對面一瞧,笑道:「孔方兩先生,難得也來和和調呢。」說著,複語鶯娘道:「那位體摻教習孔子鯨先生,這位手工教習方士鯤先生,你都該欠欠身,作個揖兒,稍盡些弟子之禮啊。」雪雁道:「魚姊兒你太費心了,此地又非禮堂,行出什麼禮來呢。鶯娘姊,別聽他。」鶯娘笑笑,便輕啟香頻,叫了兩半句的「先......」孔方倒慌離坐次,著著實實並答聲:「鶯娘妹子,好鶯娘妹。」鶯娘瞧瞧孔子鯨帶鬢鬍子,似再世的祝枝山,方士鯤雙足高低,像復生的鐵拐李,奇形丑狀,惹人憎嫌,並且孔和方都口摻寧波音,啊辣聲聲,愈加觸耳朵管,比了那旁邊的徐鵬飛,一口蘇白,風流柔婉,翩然佳公子,顧影自憐,妍媸之判,恐還不止天淵咧。又瞧瞧那一排同學,單只雪雁、紅鸚,卻還秀色天餐,丰神瀟灑,其次則涂脂抹粉,作怪作妖,非頎而瘦,即矮而胖。再有幾個最愛打扮的剛剛是最劣最下,鈴銅眼,尖錐鼻,芝麻面,絲瓜頸,高顴露齒,斑駁陸離,一副不雅馴氣,滿堆臉上,真使人見而害怕。看官們啊,大凡越難看女子,必然修容飾貌越勿肯搭槳,在他們的理想,總把望天生缺陷,能夠以人力為補助,那知標緻不標緻,未可一毫強求。有楊太真的美,而脂粉轉嫌污色,可見標緻就勿須打扮,勿標緻也打扮勿出,俗語說的好,裝殺鵝頭,終是鴨頸,一些也勿差呢。閒文休表。

  且說鶯娘一個個的打量轉來,早存了府視一切的見解,自道能匹我者,只一沉魚,鸚雁姿色中人,尚多未逮,餘更自檜以下了。默想移時,益復心暇色豫,不覺忘形骸,道:「沉魚姊,你我蒲柳姿,已冠冕這中郎別墅了(休憩室中,有舊額一,上題中郎別墅四大字),可想女界人才不易得也。」沉魚未及答言,紅鸚忽沉著臉嗤的一聲道:「鶯娘姊絕代佳人,將來要人無雙譜咧。」沉魚忙止住道:「哎,誰叫你們賭賽面龐呢?快來從從興罷。」鶯娘自知不合,也便無言。沉魚逕把紙牌校和了,插置木質小盒中(俗名曰船,因其形與船似),又迫促道:「大家拿呢。」鶯娘道:「是名吐的溫麼(俗稱圈的溫,意不甚通,不如改吐的溫為是。因吐的譯溫音,即英語二十一,此種紙牌,固以二十一為足色也)?」沉魚道:「正是,妹子諒也擅長這個。」

  鶯娘道:「平生所喜。」說著便從衣囊中摸出匯豐紙幣,壓了一張,笑道:「姊姊,以紙對紙,可好麼?」沉魚道:「好。」就逐個逐個的挨准次序,各人抽取兩頁,鶯娘暗暗地舉起觀看,早是起勁不了,喜的合不攏嘴來,因哈哈大笑道:「倍了又倍,倍了又倍,有誰及得我啊。」沉魚道:「妹子,別誇口,我總不弱你的。」鶯娘道:「給你看,管叫瞠目咋舌咧。」沉魚道:「等他們補完結了,且慢泄漏。」雪雁道:「不補,不補。」沉魚道:「誰要補麼?」眾人又道:「不補,不補。」沉魚道:「如此發表了。」鶯娘先鄭而重之,宣示大眾道:「黑雞心同了大輪船,怕是全地球上,再沒有蓋我的招咧。」眾人瞧了,都道:「巧啊,巧啊。」沉魚憤然道:「我自謂好牌兒,誰知僅及阿鶯四分之一。」

  孔子鯨拍案道:「有這等事,可也是八倍頭麼?」沉魚道:「哼哼哼,曆算七倍九分九咧。」子鯨怒道:「你們紙背上有標識的,不算賬,不算賬。」沉魚冷笑道:「咱們拉一百塊底的麻雀也不願意作些弊兒,去抬抬人家的轎子,何況只區區輸贏,更不在話下,值不得用甚標識咧,孔先生你極光畢現了。」雪雁道:「沉魚姊,弟子之禮,口血未乾呢。」沉魚道:「這叫當仁不讓於師。」孔子鯨一聽,早氣得發昏,暗恨他七十三世的老祖宗,孔老夫子,為甚噴故種蛆,說這句當仁不讓,我今被沉魚引經據典,話得沒口可開,老祖宗的作法,竟自斃其子孫,老糊塗,老糊塗,後世做先生的,受你不淺不深的累呢。莫怪多數新學家,情願去崇拜天爺,脫離孔教的範圍了。思恨了片響,再把幾張大名件的紙牌,向燈下細認,卻都無瑕可指,鑿鑿是新購來的,倒懊悔方才太覺無理取鬧,因強顏自解道:「沉魚妹子,別使性呢,我替你摟摟呀。」要知沉魚為何回答,請看下回便知。

 

第五回     駁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簽名先生顯本領

  卻說孔子鯨瞧瞧紙牌上並沒破綻,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老著臉兒,假癡假呆的道了聲「摟摟」,沉魚不禁暗好笑起來,也就答道:「孔先生你認了過便罷,否則定要趕你出局呢。」徐鵬飛喝贊道:「好爽快,好爽快。子翁啊,你別再做曲辮子了。」

  沉魚道:「徐先生,閒話少講,挨你做頭咧。」徐鵬飛道:「算數。」自此他們一輩子師生,周聚休憩室,興濃濃的玩了終夜。輸的輸,贏的贏,得意的得意,失意的失意。鶯娘手氣也好,財運也高,累累小皮夾,鈔票洋錢,幾無位置處。沉魚也小有利市,喜溢眉梢,最苦的便是一孔一方,金錢主義,本要讓他最著意,當場極天極地,總打算極得著些微的,料勿到一雙倒運手,早為財神菩薩所厭棄,僅閱四小時間,把三個月苦心得來的薪水,弄得精光打滑一文不留,直到東方大白了,孔子鯨知敗中取勝,希望已絕,未免頓足大慟,逕把身上空空如也的搭膊解了下來,連聲長歎,手簌簌亂顫不停。方士鯤雖較覺鎮靜些,然損失了命根子的錢,也急得顏色灰敗,身子早木了半邊。兩兩相對,正所謂愁人說給愁人道了。徐鵬飛瞧見他們那付神情,煞是可憐,因勸慰孔方道:「子翁,你們別瘋瘋傻傻,焦急出病來呢。等來宵重整旗鼓,恢復種種已失的利益,也易為反掌的。」子鯨道:「事已至此,只好生薑湯自暖肚子。」話畢,一哄而散。

  鶯娘、沉魚自然歡喜不盡的歸向寢所去了,當夜無話,到明朝來,早上十點鍾,沉魚香夢正濃,全校學生卻多半驚得慌慌張張,雪雁姑娘和著紅鸚啊、禿鸞啊、素蝶啊,一群兒姊姊妹妹擁到沉魚臥室外,把室門撼了幾撼,原舊動多勿動,雪雁忙起小拳頭,咯咯咯敲了百來下,沉魚困夢頭裡,方迷迷的說著一倍兩倍、紅方黑方一場吐的溫大夢,漸漸被敲門聲驚喚醒了,便詫問道:「那個妖嬈娘,來纏擾欠翁清夢麼?」雪雁隔門答道:「虧你不憂不急,還自賣弄嘴唇皮,想占人家的便宜呢。」說著,門外眾口喧嘩,似軍中吶喊一般,沉魚急推起被囊道:「雁妹子,有那樣大不了事啊?」雪雁道:「別多問,你速開呢。」沉魚道:「敢是鄰近火警麼?」雪雁道:「真火雖然沒有,假火卻燒到屁股頭了。」沉魚道:「休尋開心呢。」雪雁道:「孫子來尋你開心。」沉魚道:「來了來了。」便穿好衣,落下牀帳,將內外衣衫的鈕釦先鈕牢了,然後拖了雙簇嶄全新的緞子鞋兒,方嘻咯一響,除下門閂,鸚雁齊入室來,驚顏未定,沉魚道:「究竟何事啊?小娘子家便只般的嚇不起麼?」雪雁口吶吶道:「昨夕頃已發覺,校長絕早駕臨,竟把咱們自由幸福剝奪得乾乾淨淨,姊姊你想可恐不可恐呢?」沉魚道:「這倒奇怪,咱們的秘密,校長怎生知覺?」雪雁道:「自有人兒通信的。」沉魚道:「可不是北黨裡的那一個快嘴丫頭前去通個信麼?」雪雁道:「我起初也疑是北黨,如今調查確實,才曉得反對咱們的乃是監學李老婆,便那校長出名的告白條兒也是他一人手筆咧。」沉魚聽了監學老婆五字,便暗自沉吟,思想我昨夜跑過臨學室,心忒忒的萬分謹慎,別是他已瞧見麼?隨又問道:「雁妹子,他告白上怎樣寫法呢?」雪雁道:「記不全咧,總而言之都似規若諷,注重在男女的防範。」沉魚道:「喔唷唷,可惡可惡,那告白現在何處啊?」雪雁道:「便貼在大講堂,姊姊看了,怕就憤火中熾,隨即要撕滅了他才快心咧。」

  沉魚道:「撕他也無益,不過瞧明白了,方能對病發藥,會議個抵制校長的法兒。」說著一條化龍魚帶領著鸚兒、雁兒、鸞兒、蝶兒,許多鳥部中的閨門健將,飛步往大講堂,氣洶洶先作起風潮的預備,紅鸚道:「沉魚姊,黑字紅圈的告白,你見得麼?」雪雁道:「哼哼哼,竟是張六言韻示了,虧他不自羞,小小校長卻倣效那地方官吏,對於民體制麼?」紅鸚道:「哈哈哈,果然果然,勞動李監學倒極意經營,一句句還押他韻咧。」

  沉魚道:「妹子們,且慢批評,替我響些兒讀一遍看。」雪雁道:「阿鸚,這差兒你當了罷。」紅鸚道:「遵命。」說著,逕提起了尖絕俏絕的喉嚨,面壁念道:

  男女授受不親,師生更關名分。

  李下瓜田可畏,旁人橫肆譏評。

  毋謂朝夕相見,彷彿姊妹弟昆。

  嫌疑究須引避,休得浪說感情。

  畢竟閫內閫外,均當有禮有文。

  此後除了上課,交接另訂章程。

  不論何時何地,勿容團聚談心。

  種種樗薄玩具,付之一炬也應。

  研究各科學問,方是正當競爭。

  凡屬在校諸君,祈各努力愛名。

  幸恕愚言狂直,諦聽諦聽諦聽。校長特白

  念完了,沉魚怒從心起,玉容變色,大聲道:「校長期侮咱們,至於此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輩自主權,被這混賬告白划攫殆盡了。寧可罷學,決不甘節受制的。」雪雁道:「據姊姊高見,將復為何?」沉魚奮然道:「咱們只死力抵抗,起個大大的風潮,才叫他知我手段呢。」話未畢,忽見鶯娘頭髮蓬鬆,急迫萬狀,踏進大講堂的門來,沉魚道:「啊呀呀,鶯娘妹子,我方才忘卻叫你,你這時才升帳麼?」鶯娘道:「倘非陸老媽子,還沒知那校長突來個消息咧。啊姊姊,你們老清大早,怎麼就鬧起來呢?」沉魚道:「妹子,你倒逍遙自在,說這些沒要緊的話麼?」鶯娘道:「可是校長來堂,有什麼意外的變報啊?」沉魚道:「你知道了,別假問信罷。」鶯娘道:「哎,我只粗得端倪呀,請問這變報的發生,到底怎樣利害呢?」沉魚道:「很利害,很利害。」便把上項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的縷述他聽,鶯娘詳悉了那番話劇與告白內容,也自痛恨李監學無端饒舌,歸咎金校長太不用情,頓然杏臉桃腮,滿現了憂惶態度,便愁對沉魚姊:「姊姊,倘必實行這告白,豈非死手縛腳,後患不堪設想呢。」沉魚道:「別慌別慌,我胸中早有成竹了。」說著,又顧而他之道:「雪雁妹子,你快取鈴兒搖起來,咱們要開談話會,集議對付方略咧。」雪雁應聲道:「是。」

  即時傳喚管鈴丁大夫,取了個斗大的巨鈴,那知這鈴倒的確老市貨,足有十二三斤的沉重,雪雁才接了在手,他又嬌又細的玉臂,幾乎斷將下來,要想忍著痛,勉力的搖動他,不料鈴兒未動,他的身體卻動了幾動,如隨風楊柳一般,沉魚笑道:「阿雁,你好一隻天生飯桶啊。」旁邊鶯娘、素蝶瞧那雪雁支持不下,連忙走上來幫助一臂,用盡三人雷廷萬鈞之力,才應酬響得三數響,沉魚道:「算了算了,開會咧。」紅鸚道:「慢著,會場上個規例,先要推定職員,然後可以提議事件呢。」沉魚道:「鸚妹子,瞧你不出,倒比我還老練咧,眾姊妹從速推舉,別挨延了。」眾依言,便公推沉魚為臨時會長,紅鸚為臨時書記,雪雁為演說員,鶯娘為糾儀員,其餘幹事評議招待各員,可無須用得,概歸簡潔,才推舉停當,後面孔方徐三位教習來了,沉魚道:「哈哈哈,徐先生和孔先生、方先生來做咱們的監察員、贊成員罷。」徐鵬飛道:「妹子吩咐,敢不惟命。」

  沉魚道:「徐先生,咱們認你為監察,孔方兩先生只好屈居贊成這列了。」孔子鯨雙手亂搖道:「死也不贊成的,你們若干名犯,自不量力想和校長對壘麼?」沉魚蛾眉直豎道:「校長有多大呢?」孔子鯨道:「誰說不大,咱們這女學堂,譬如一個英國校長好比統屬全英的女皇帝,你們就希小希小螻蟻不如的小百姓了,便我候補衍聖孔子鯨也只退處於葛雷(英國外務部大臣)大奴隸的地位,予奪生殺,事事聽命女王,何況你們小百姓,怎好拋棄俯首帖耳的奴隸天職啊。」沉魚道:「哼哼哼,別說你比他做皇帝,他就真做那攝政親生王,咱們也不受他虐待的。你曾聽見安徽銅官山、河南福公司國民抵抗政府,也復不足為奇,有句古話叫做有理不怕太太公,你道是不是?」說著,孔子鯨舌燥口噤,汗流浹背,一味呆對沉魚,休想能駁詰他一句,逾了四五分鐘,沉魚又嘲弄子鯨道:「孔先生你怕贊成麼?」子鯨厲色嚴聲道:「小娘子,別發狂了,不服校長命令,輕者記過開除,重者罰金治罪,老實和你說,這取禍之道,還是以不做為妙。」沉魚道:「你別想恫嚇咱們,替校長作說客了。阿方先生你是贊成的。」方士鯤道:「喔唷唷,我叫聲你老親娘子,休與我混纏罷。」此刻士鯤眼眶中似含有幾分兒宿淚,子鯨也面鐵青青,可悲可怕,依然昨宵輸極發昏的景象。沉魚瞧了,便笑說道:「也不消你老人家贊成的,去罷去罷。」看官們,可知他們不贊成的緣故麼?這也不言而喻的,無非為保守飯碗頭起見,怕贊成了被校長知悉,立下逐客令,逼他捲鋪蓋滾蛋,一月五十金,更無別處可以騙得咧。因此決決裂裂,回絕沉魚,也叫不得不然呢。話休絮煩。

  且說會場上職員,已舉得大致楚楚,先由演說員雪雁說明了開會事由,次則會長沉魚登台宣佈道:「唉,諸姊妹,咱們做學生的應該死守著自由的新主義,發揮著平等的新理想,方算鐵錚錚個女界大好老,為今校長翻轉臉皮,嚴加限制,直叫咱們做個鮮鮮活死人,真正豈有此理,抵制風潮,其何能免!

  我沉魚以菲村弱質,謬充主席,決當合群策群力,以求達戰勝校長之目的。謹就愚見所及,把種種對付校長,駁拒告白,一切特別理由,略陳於眾姊妹之前:

  一、對付校長,理由有三:

  (甲)方今預備立憲時代,政府裡頭,尚俯就憲政範圍,把數千年來專制的習慣,斬草除根,慨給人民以自由權利,上下階級,一掃而空,況咱們不釵不弁的女生,為世界最高貴之人物,豈肯轉受一介校長,強權壓制,對付的理由,此其一。

  (乙)咱們入學以來,自由福也享受慣的,頃被李監學譖言挑唆,便無聲無臭,一個獨立國,渝入印度、波蘭、高麗之域,後此壓力魔障,一層深一層,咱們就沒日子過了。而且外間的報界、學界,反要議論咱們,一輩子富有奴性,倘或平心下氣的忍受了,不但實際工多所困難,即名譽工也蒙其影響,對付的理由,此其二。

  (丙)咱們頑弄吐的,多半趁著夜裡工夫,於日間正課,並沒一毫妨礙,校長監學,論理也無權過問,哇。今監學慫慂校長,校長偏聽監學,侵權越限,朋比為奸,干涉咱們的秘密,越覺得是恃勢欺人,違背學部定章,此更不可不力謀對付的。

  二、駁拒告白,也有三種理由:

  (子)授受不親的謬說,向為咱們新學家所死不承認的,且現在通商萬國,新政頒行,中外合為一家,滿漢無分彼此,異種異族,尚然要竭力調和,何況居同校舍同桌。咱們種同族,自我祖軒轅黃帝看來,本是個姊妹弟昆,四萬萬同胞,這話好煞有至理,難道校長竟不曾解得麼?可駁拒的理由,此其一。

  (丑)學堂禁品,舍吸食鴉片外,別無他事,至於樗蒲偶戲,大雅風流,自今學務中尊無二斗的人員,如某侍郎、某提學,一個麻雀名家,一個牌九聖手,沉浸濃郁,提倡賭風,何獨禁制咱們呢!況且咱們所玩的是外國行過來無上文明的新花樣,葉紙角兒上,也有幾個亞剌伯的數目字,既可開發心思,又能於算術長些見識,再歇幾年,怕這吐的溫便要列入科學專門了,校長大糊塗,卻想付之一炬,可駁拒的理由,此其二。

  (寅)師生一堂相處,和父子家人無異,感情越深,學生的進化也越速,程度也越高,若如其說(指休得浪說感情一語),是名為防閒男女,實則引起咱們的惡感情,要咱們先生學生意見衝突,像湖北法政學堂學員,不上東洋教習的課,才算好麼?這更不通不通大不通了,可駁拒的理由,此其三。

  具此數理由,方顯得咱們對於校長理直氣壯,再不容輕易放過的了。雖然如此,這會子風潮,其主動力卻發端於監學,須先結果了他,剛算得殺勝會咧。咳,眾姊妹,你們試想想看,那監學的長舌婦,得著風便扯蓬,挑撥弄火,直腳要置咱們於死地呢。我猜測他的意中,也不過挾有些些小勢頭,一來靠著校長和他為議結姊妹,監學一席自分可與天同休,二來靠著他丈夫李某領袖市場,出入衙署,報捐個四晶黃堂,鑽營得一張照會,以官界的走狗做商界的蛀蟲,時常腳靴手版,借商董名義,上上滬道轅門,在上海地面居然薄有勢力,故此城社狐鼠,一發肆無忌憚,,以銅臭薰天之叫來夫人,卻來蹂躪咱們鐵血填胸的女中奇漢,倘沒兩隻鼻子管,豈不活活的被他氣死呢。

  所以推原禍始,校長倒罪從末減,監學實絕對冤家,咱們對付方針,也須公公道道,側重監學一邊的。」話至此,眾皆拍手道妙,沉魚又接續說道:「眾姊妹啊,我今想得三個條款在此,若諸位都以為然,便好公舉代表員和校長開直接談判。」說著,隨後把條款當場宣示,眾又一齊舉手,以表認可的意思。沉魚道:「既承諸位認可,必然要簽了個名,才作得數咧。若不然,萬一交涉失敗,恐就你我退諉,不能以一個人當此重咎呢。」鶯娘道:「哎,姊姊為何作此不吉想啊。」雪雁道:「鶯娘姊,你懂得甚麼來,魚姊兒這話,慮得極是,姊妹們大家來簽名罷。」

  於是群女學生都跟了雪雁,哄到書記員桌邊,瞧那紅鸚尚自筆不停揮,把沉魚的要求條款,分作三項逐句書寫出來,寫畢了,各人將自己姓名,簽在紙尾,鶯娘、沉魚只索請紅鸚做捉刀人,代簽了,簽名訖,沉魚點點人數,卻希落落的僅二十有零,便驚訝道:「怎麼只有此數啊!」紅鸚道:「北黨裡七尊星宿,盡沒到來,無怪就見得少咧。」沉魚道:「事事要分南北,這盤賬卻不放他分南北的。」紅鸚道:「何故呢?」沉魚道:「待看此一番,烏龜爬戶檻,不倚杖著全體的勢力,那能夠壓倒校長!鸚妹子,煩你在北黨自習所,強迫得他們簽一簽名,也是樁大大的功勞呢。」紅鸚道:「這卻不消強迫得,就替他畫一畫,也沒甚關礙的。」徐鵬飛在旁笑道:「對啊對啊,大概會場上議事,只要多數允認,餘可作為默許的了。」沉魚道:「好好,徐先生,請你老法家代那竹林七賢(指北黨七女生)草草不恭的寫一筆罷。」

  鵬飛道:「我也要題個名兒麼?」沉魚道:「呸,叫你做搶替呀。」

  鵬飛道:「使得使得。」便向書記員取枝筆兒,咀一咀筆頭,蘸些兒天然墨,把王一鵑、沈三鳳等七個芳名,逐一寫完結了,沉魚道:「喔唷唷,畢竟先生大筆,紅鸚妹子,你未免退避三舍咧。」紅鸚道:「自然呢,青出於藍本也罕有的。」沉魚道:「姊妹們,為今沒事了,好舉起代表來,趕緊去和校長交涉咧。」紅鸚道:「舉啊舉啊。」雪雁道:「代表重任,當得一正一副才合格呢。」沉魚道:「索性舉了一正兩副,使他三人成眾,借此可膽壯一點子。」雪雁道:「很好。」要知舉定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起風潮校長暗驚心 辭職任學監決退志

  卻說沉魚等議舉代表,從多多益善的主義,定為一正兩副,沉魚遍觀諸姊妹,物色人才,暗想代表資格,以俐齒伶牙,不畏強御為第一,我家鶯娘妹子口才也勿弱,膽子也勿小,好算他最靠得住呢。次之則喜鸞姊姊、素蝶妹妹也算會說會話的,不過性子暴躁些,叫他做鶯妹子的副手,他的程度,諒也夠得到咧。想妥當了,便商同了紅鸚、雪雁,推定正代表員于鶯娘,副代表員朱喜鸞、秦素蝶,一時眾論翕然,都佩服沉魚所舉得人,萬穩萬當,不至於做滬杭甬代表,無面見江南父老了。那知正代表鶯娘,偏又堅不肯就,再四推辭,徐鵬飛從旁力勸道:「鶯賢妹,別學那浙路湯總理,苦苦辭職呢。眾望所屬,理應勉力擔任的。」鶯娘畏羞害臊,懼遭校長呵斥,鵬飛儘管兒勸他,他終斬釘截鐵,頭也搖得落,沉魚冷笑道:「哼哼哼,你真個嘴硬骨頭酥了,竟這樣的怕見校長麼?」鶯娘強辯道:「那個怕他,我只因既做糾儀員,就不該一身兩役,再做代表的,對你不起,另舉罷。」沉魚瞧著雪雁道:「使你能言舌辨的演說員,兼了這代表銜名可好?」雪雁慨然道:「為公益事,也沒法的,算我勿色頭,只好權代了阿鶯咧。」沉魚道:「好爽快女丈夫,可敬可敬。」說著逕把要求各條款的簽名書,給了雪雁,雪雁袖而藏之,即時挈同鸞蝶,直望校長辦事室來。校長金燕姊已得信許久了,當開會搖鈴個辰光,那會拍馬屁的孔子鯨,拖了宜兄宜弟的方士鯤,一溜煙跑入校長室,汗零氣促,恍惚偷了石人石馬個形狀,停了會兒,才一段大正經,訴明那大講堂上,早鬧得落花流水,不亦樂乎。燕姊究係一女流,怎當得偌大風潮,一聞此信,自然心寒膽裂,手足無措,要想走三十六著的第一著,尤恐以校長避懼學生,面子上大過不去。

  這時孔子鯨和方士鯤,升炕而坐,自道知風報信,例得優賞,滿擬校長金燕姊,總要感謝他幾聲,獎譽他幾句,不料燕姊不發一話,好端端的櫻唇朱顏,卻漸漸兒泛作青紫色,子鯨瞧了,想道:這不是好光景啊,我只幾天方在倒運路裡,別為好反成隙,動不動氣壞了校長,豈非我一人之過呢?便鬼鬼祟祟的對著方士鯤歪歪嘴,眨眨眼睛,竟立起身來,不辭校長而去。燕姊也不再去留住他,只呆呆的慮這風潮怎能平靜,沒奈何只得硬硬頭皮,坐在辦事室,聽他們來如何發落罷。正自疑心畏念,交戰胸中,忽聽一片足聲響處,雪雁姑娘已掀簾入,喜鸞、素蝶也隨後進來,似護身將一般,燕姊見了,便知告白的報應,將逼近我身咧。雪雁等把躬一鞠,見過校長,逕從衣袖管裡,拿出一大張如意箋,彷彿書信樣的,呈遞燕姊,燕姊接過了,鋪在書案上邊,看道:

  (一)不認季秋鶚(秋噪聲,李夫人名)為監學,擬請校長立予辭歇,以平眾忿。

  (二)嗣後應給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權利:(甲)運動自由;(乙)請假自由;(丙)上課自由。

  (三)此後倘有修改校章之處,須前三日會集學生提議,俟全體認可,方許照行,否則雖有校長命令,仍歸無效。

  右列三款,為或未能辦到,則生等諸姊妹決議不分南北黨,一律罷學出校,以表示不受壓制之意。

  燕姊從頭至尾,看了兩遍,竟弄得意亂心慌,束手無術,瞧瞧下邊一長排的署名,首列者,為謝家沉魚,二即代表徐雪雁,三為書記趙紅鸚,四五六便是鶯娘、喜鸞、素蝶,直瞧到末腳幾個,不覺失聲道:「呀,奇啊。」

  看官們,可知他稱奇的緣故麼?他無非瞧見那王一鵑、沈三鳳的名字,便暗暗詫異,想這兩個品學兼優,恪遵規則的好學生,我一向相信得過他,並非要有事怕太平的,為何也列名於上,和南黨學生的調呀,所以他呀字底下,再陪襯了個奇字,卻未曉他們捏名胡寫,一鵑三鳳等一班超超等名角,都瞞在鼓當中呢。可憐燕妹此時眼觀簽名書,心胸間好像針刺的模樣,良久方面諭雪雁道:「雁姑娘,你們暫退,少停我自有定議。」

  雪雁、鸞蝶各應聲退出,燕姊心下似略覺寬了一分,然畢竟三款要求,驟難解決,悶悶兒呆坐皮高椅上,撐了下巴,眉尖愁鎖,轉恨著李家姊姊,闖了這天大的禍,到今兒怎樣收拾,有句古老傳授的七言詩,叫做解鈴原是係鈴人,我何勿請他來,為難為難他,看他可使得出甚麼神通呢。回頭一想,卻不妥貼的,他們監學學生,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個懷了惡感情,況且這要求書的第一節,就想掀翻他,和他結個定頭冤家,他不見便罷,見了別大發脾氣,把強硬主義,始終堅持到底,不弄到大鬧天宮,關店門,散場子,怕勿肯歇咧。然則還是那樣的好啊,想著了那位唱歌徐教習,人也和通,辦事也穩當,南黨學生與他又感情很深,叫他出來調停調停,做個魯仲連,那學生一方面便鬆動得多了。轉定了念頭,立即吩咐丫環去請徐師爺。

  勿多歇工夫,風度翩翩的徐鵬飛興匆匆應召而至相見畢,分賓坐下,十八句頭寒喧話,稍稍敷衍了一回,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燕姊先開口道:「徐先生,請大駕到來,非為別事,只緣這風潮的善後,要和你商酌商酌呢。」徐鵬飛道:「何事啊?」

  說著,燕姊睜了眼覷定鵬飛,越瞧越氣,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蘇州人性質奸刁,不易相與,卻名不虛傳的,即如他同南黨裡諸生誰不說是通同一氣,暗中做學生的軍師,倒虧他推作不知,真像煞有介事咧,因笑說道:「徐先生,喏喏喏,你且看來。」

  說著,順手取案頭要求書擲給鵬飛面前,鵬飛道了聲「是」,也就起三隻蘭花指頭,拿要求書應酬瞧過,笑道:「喔唷唷,竟然告狀個面孔了,好兇險,好兇險。」燕姊道:「唉,徐先生,平地風波,險惡至此,請教怎生處置呢?」鵬飛故意使刁道:「難了難了,我方才聽陸老媽說,學生的鋪程行李,都檢束好了,只等夫人否決,立刻兒走個空咧。」燕姊變色道:「啊呀,弄假成真了。」鵬飛道:「夫人,這也平淡無奇的,便關起了校門,譬做去秋沒有辦得,咱們七八個吃飯傢伙,當即各各滾蛋,歸家去抱小兒也。」燕姊道:「哎,哪裡有這話呢,我苦心孤詣好容易弄像了這點點規模,一輩子學生,哪個不似接爺般接得來的。一朝散學,前功盡棄。徐先生,你別看得輕易啊。」鵬飛道:「夫人此話委係實情,其如他們要散竟散,也沒法去攔阻他呢。」燕姊道:「我今方寸亂了,費徐先生的心,為我通盤籌算,想個斡旋妙計。」鵬飛道:「斡旋也不難,只要服從他們,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燕姊冷笑道:「叫我服從學生麼?」鵬飛道:「是啊。」燕姊道:「真正天翻地覆,倒了八百年的霉咧。」鵬飛道:「夫人,這還算不了倒霉呢,目今辦學堂的,開罪了學生,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也有認過擔差,叩頭如搗蒜,種種婢膝奴顏的醜態,彷彿司空見慣咧。」燕姊道:「然則學生竟是校長的上司了。」鵬飛道:「有時比上司還厲害呢,你聽各種學堂,無論男啊罷,女啊罷,往往起一次風潮,學生的勢力,就膨脹一次,莫說監督黨長,節制他不下,即使用太山壓卵的官勢,也嚇不動他,所以我輩中的辦學好手,都死守遷就秘訣,力盡那公奴職分,一飲一啄總揣合學生的心理,學生要長,他不敢縮短一點,要短他也不敢放長一點,所謂若要好,老做小,才免得迭起環生的風潮咧。」燕姊道:「嗄,原來校長巴結學生,卻千校一律的,怪不道他們耀武揚威,只般的要挾多端了。」

  說著,窗外似有多數人竊窺,姊姊、妹妹狂呼亂嚷,彼只互相談論,故作那預備散學的威嚇話。燕姊側耳靜聽,早又捻一把汗,因此問道:「徐先生,就算我願意服從他,也須有個服從的佈置呢。」鵬飛道:「夫人,你既肯屈己從人,就易為咧。」

  燕姊笑道:「可要我出張甘結,具出以後永不侵犯學生的自由,拿來平平他們的心氣麼?」鵬飛道:「哼哼哼,夫人言重了,據不才的鄙見,卻省力得很,但能收回告白的成命,那狂風怒潮,就消歸五洋四海外了。」燕姊道:「徐先生,未免文不對題呢。他們要求書,並沒一語牽涉告白啊。」鵬飛道:「我怕不知道,要曉得告白的效力,既使他們二三兩款的要求,也便不允,暗地遂其所願了。」燕姊恍然道:「不差不差,但那最棘手的首款,須怎樣的評決呢?」鵬飛道:「不妨事的,就含含糊糊的混過了罷。」燕姊道:「能如是,誠哉兩全其美的,單怕辦不到,可就難咧。」鵬飛道:「諒也辦得到的,你瞧當今如虎如狼的外國公使,對於如鼠如羊的老大政府,為了通商交涉,動輒橫肆要求,然而十款之中,尚且要勉勉強強,准梗議他一二,何況眾女學生,僅不過襲了些洋氣,究沒真做到洋人地步呢。夫人啊,在我身上,這第一款,總好將就過去的。」燕姊喜道:「有勞徐先生,幫幫咱們姊妹兩個的忙罷(金燕姊與監學李夫人為結義姊妹故云)。」鵬飛道:「好說。」說著,便抽身向外,到大講堂揭了告白,送回校長室,燕姊懷怒未泄,便把告白當場扯毀,摔入字紙簏中。鵬飛陪著燕姊,又談了一會子的天,燕姊也不耐久坐,逕別了鵬飛出校登車而去,丟過不提。

  且說沉魚、雪雁輩諸女學生,一見告白收回,滿心喜悅。

  午飯後,特開個慶功紀念會,眾都推讓沉魚為首功,沉魚謙遜道:「我何德何能,全虧眾姊妹的團力呀!」雪雁道:「魚姊別過謙,你是發縱指使的功人,咱們都逐兔走風的功狗,蕭相國的功復誰能比擬呢?』』沉魚笑答道:「雁妹子,你正代表員可也算得拜將登台的韓信咧。」說著,又高叫鵬飛道:「徐先生,徐先生,你分明口舌得功,陸賈酈生的一流人了。」言間眾撫掌大笑,獨有鶯娘、紅鸚站在沉魚半邊,龐兒上似尚含有不豫色。紅鸚忽啟口道:「沉魚姊,你果然功蓋一堂咧。只是取勝了一半,還沒盡如人意呢。」鶯娘也接著道:「對啊,對啊,眼中釘未去,難免礙手扳腳的。」沉魚道:「哎喲喲,你們哪裡見得到啊,我料李監學縱極強項,一經這番潑辣風潮,也應死心塌地,不復來干涉咱們秘密咧。」咳,看官們,他們於交涉上結果已大占了優榜,尚是人心不足,忌礙李夫人,勿得逐他出校,可不是放屁之極麼?然而李夫人任性負氣,受不慣骯髒的,他聞知了風潮始末,一封辭職書,早寫就咧。

  原來這李夫人,在海上女界中頗有辦事能名,從前啟化女學,她當過監起居的責任。去年昌中開辦,金燕姊登門相請,她為看燕妹妹分上,情不可卻,方允訂了一學期的約。及至入學受事,瞧見各科教員,男女夾雜,心裡雅不自在,又竊聽那教員淘裡的議論,大都是做日和尚撞日鍾,以為人家的女小娘也何犯著赤心忠良去管教他,咱們只圖吃一天飯,拿一天銅錢,五湖四海的彷彿說書先生,跳上講台,瞎說一般,就公事告畢。

  此外便鬧坍了天,也不乾咱們底事呢。李夫人耳聞目見,可懼可嗟,常懷著整頓的思想,以便對於燕妹好有交代。故此凡監學權限內事,件件都弄清了水捉田螺的。事有湊巧,他隔夜里正靜坐無事,面向窗櫺,就燈光下瀏覽東京女留學雜誌,隱約中陡見火光人影,一閃而過,心疑有偷兒至此,急遣貼身服侍的小婢,輕啟戶出,尾隨那所見人影,一步步入後園門。那時鶯娘、沉魚急奔奔只顧向前,困夢頭裡,再也想勿到背後有人。

  婢跟至休憩室,躲身簷下,偵探了種種內容,回稟李夫人,夫人大動其怒,候等天色已明,立用電話請校長來校,姊妹兩人,酌定辦法,於是乎有告白的出現,不料惹動風潮,弄成話柄,本要約束學生,卻反受了學生的挾制,李夫人知了,氣得幾乎發暈,定一定神,慌即拂拭几案,取出三兩頁東洋信紙,搭起筆來,寫了封兀傲不群的辭職書,叫了個專供奔走的校僕,逕送惠福裡蔡公館。其時燕姊方自昌中回家,擁其幼子於懷,嬉弄耍物,忽司閽老僕送進信來,燕姊親手接取,拆視得書道:

  燕妹鑒,頃悉校中現狀,知萬丈風潮發源於一張告白,狂言囈語,幾壞大局,撫衷自問,慚愧欲死。憶愚姊自受任以來,屍位素餐,了無建白,而癡心熱望,恒欲以昌中名譽一躍而居世界第一等地位,內則突過務本,外則頡頑耶尼(美國大女學),不惟吾妹之光,愚姊亦與有榮幸。無如接觸於耳目者,適成一算學家之反比例,默而不言,恐積重難返,而前此雲間某校之三千粉黛,假臥室為課堂,近今金陵某校之十二花神,誇芙妍而棠豔,一般不忍明言之惡歷史,將復現於杜陵門內(休憩室前花園門名杜陵),萬間廣廈,一朝玷污矣。告白云云,特借重主人翁之資格,冀收駕馭群芳之效,孰知以此之故,開罪諸同學,重貽吾妹憂,變端劇烈,去罷學僅一間,而異日管理一方面,轉大蒙其影響,愚姊鹵莽憤事,咎更何辭!雖吾妹憐而恕之,然德薄能鮮,賦性戇直,倘再復變棧,是坐待逐客之令。門外之麾,稍有人心者,當不出此,辱在知己,故敢不憚辭費,略據情愫。吾妹見字後,敬析另覓替人,以重職寧,至愚姊則奉書之日,即束裝之期,此後小隱家園,願學廉吳(廉部郎泉吳夫人芙瑛,佳人才子,為今世所豔稱),以偕老詠花,醉月詩酒,倡隨永不問人世間事矣。匆此奉告,不盡縷縷。此頌前途幸福!愚姊李王秋鶚叩上

  閱畢,便慌也似的吩咐侍婢,備馬車再到昌中,竭力挽留李夫人。夫人去志已決,哪裡留得住她。燕姊無如何,只索由她告退了。那時魚雁、鶯鸚聞而大快,喜鸞、素蝶也一味的起勁不了。沉魚喜語眾人道:「而今如願以償了,這就叫火到豬頭爛呢。」雪雁道:「我原曉他站不住腳頭的。」從此他們三款要求,一齊到手,歡聲雷動,即以此日為自由大紀念,到後來把運動上課請假的三大自由一樁一樁的實力奉行,天天下晚書,幾位女大老官,總合隊成群,吃吃小華園的茶,瞧瞧新舞台的戲。有時興之所至,連清和迎春諸坊,也漸漸有沉魚輩的足跡了。

  光陰易過,忽忽已三月初旬,各府廳州縣的咨議選舉,正慌慌亂亂和從前科舉時代的鬧考一般,運動的運動,訴訟的訴訟,笑柄百端,喧騰報紙。那一天雪雁姑娘聽同學們說,神州日報上說昌中全體的破話,所以用過午膳,漱過香口,專程和著紅鸚姐姐,赴閱報所檢查檢查,及看神州本埠新聞欄內,雖然稍有微辭,卻也沒甚了不得,又順便瞧那各省新聞,不禁出聲狂笑,他才嚥下的一口白米飯,險些噴將出來。要知他所笑何事,且待下回細表。

 

第七回     爭選舉通稟閣督撫 演體操誤會一二三

  卻說雪雁看看神州報的各省新聞,一段一段,都是初選啊、複選啊,片片選舉談,十分好笑。寧屬張智周、蘇屬俞友明新議員的價值可憐,還值得一錢麼?便長歎道:「鸚妹子,你試瞧瞧新議員的變相呢!」紅鸚道:「在那裡咧?」說著,注視報紙,也忍不住的笑道:「哼哼哼,本來咨議局乃龜子地棍的巢穴呀。」雪雁道:「咳,如此議員,怎及得我輩正大光明的女學生,去充充數呢。」紅鸚道:「這本是一大疑案,為什麼男界有選權,咱們女界就沒了啊?」雪雁道:「我也不懂,看來咱們不幸作女,是應該吃虧些的。」話聲未了,那魚雁、鶯蝶也尋到閱報所來,沉魚遠遠地笑呼雪雁道:「雁妹子,我們吃哪個的虧啊?」雪雁道:「吃皇帝老子的虧,你有法子可代我出出氣麼?」沉魚道:「再休亂道。」紅鸚道:「魚姊兒,你猜猜這吃虧兩字,從何發生呢?」沉魚道:「猜不出,猜不出。」紅鸚道:「從這勞什子上發生的。」說著,便指點報章,把選舉的醜態和選權的缺點一一講給沉魚聽,沉魚作色道:「其實不公平呢,我方才聽徐先生說,咱們江蘇的咨議,腐敗的無上上了,南俞北張(南指蘇北指寧,就大江南北而言,俞張即俞友明、張智周是從前八股時代,德清俞曲園、暨南皮張相國,才名冠世,時人亦以南俞北張稱之),是盡人皆知的,實則皂隸子孫,刑餘罪犯,細核新議員名冊,不啻居有半數,倒勿如湘省初選舉,竟直截痛快的舉幾個妓女白相白相好得多咧。」紅鸚跳起來道:「嗄,難道倚門賣笑兒倒有被選舉權麼?」沉魚道:「自然有了被選舉權,方好去選他呢。」紅鸚道:「咳,慚愧慚愧,咱們枉為學生,比了妓女還望塵勿及咧。」沉魚道:「妓女的有選舉權,在憲政館王大臣,也煞有深意的。」紅鸚道:「哪樣的深意?」沉魚道:「目今楚館秦樓中大概都輸納妓捐,擔任國稅的義務。官府們用了他們的錢,也要尋個機會,報酬報酬他,趁了這咨議的混水裡,就和他們做個權利交換,給那多少錢樹子,一個五項外特別資格,這也是以德報德,倚賴著孔方兄的法力呢。」紅鸚道:「嗄,原來是個捐班官兒,咱們女學生,蝨子也丟勿落半個,怪不道選舉無份咧。」沉魚道:「可用拼命股分,捐個公民職銜來榮耀榮耀罷。」紅鸚道:「何消捐得,咱們只結了團體一層層的要求上去,也不怕他們不允的。」沉魚道:「怎麼一層層的要求啊?」紅鸚道:「開始要求,從蘇州撫台入手,一埭江督啊、學部啊、憲政館啊、資政院啊、軍機處啊、攝政王啊,如實在要求不到,抵莊走帝友毛哥兒的門路,和四歲的小皇帝商量,再不至有甚阻力了。」沉魚道:「大妙大妙。」

  雪雁也順口道:「妙是妙的,但覺小題大做,何不先請咨議籌辦處的示啊。」沉魚道:「小小籌辦處,請示他做甚呢?鸚妹子電稟撫台的稿兒,叨光你當個苦差咧。」紅鸚點頭道:「遵姊姊囑咐。」

  說著緊緊的跑往自習室,坐定下來,便在身旁摸出鉛筆小洋簿起好了稿,又琢磨數次,方用中國羊毛筆,滕錄清楚,匆匆促促的手持電稿,且讀且走,自鳴得意,一腳尖回至閱報所,雪雁道:「喔唷唷,好迅捷,等我來拜讀拜讀看。」沉魚道:「雁妹不用嚕囌,只將粗大意講與我聽,就是了。」雪雁道:「算數。」便把電稿中幾句緊要關子,口講指畫,述了一番,沉魚大贊道:「出色當行,入情入理,必能動陳老伯平的聽咧。

  妹子們啊,事宜速不宜遲,哪個往電報總局去走一走呢?」雪雁道:「一客勿煩兩主,索性紅鸚妹去發遽了罷。」紅鸚道:「也使得的。」沉魚道:「鸚妹子,好在風潮一起,假也不須請得咧。」那旁邊于鶯娘道:「鸚妹子,我伴你去可好?」紅鸚連聲稱善道:「好好。」沉魚喜道:「哈哈哈,越發得計了,你們鸚和鶯本來同調可賡的,拼合上來,便成個諧聲的雙交,論理也該格外親熱呢。」紅鸚笑而不語,鶯娘徑舉纖手,與紅鸚相互攙攜,離子閱報所,出昌中的外欄柵門,四觀左右前後,絕少馬車,只零零落落有幾部殘破的人力車,沒奈何就各叫一部坐了。車夫顛起腳,忘命而奔。無多片刻,已達電報總局門口,紅鸚性本慷慨,又可憐那拖東洋車的熱汗淋漓,滿頭滿面,苦性命幾拖去了半條,因此更動了一點不忍心腸,便加倍的厚給車值,車夫歡謝而去。鸚鶯兩人開發了車夫,即移動那黑沉沉的小皮鞋,欣然走進電局,紅鸚就挖出電稿,給局中人一瞧,按照字數,算訖電費,在局譯電生取了去譯成電碼,瞬息間已打至蘇州。鶯娘紅鸚自回昌中不提。

  可巧這時蘇撫程白帥恰值政躬不豫,病臥在牀,奉恩旨賞他一月的病假,一切例行的尋常公事,概置不理,惟有關於憲政的咨議選舉,曾接軍機處面奉上諭,飭令轉告各督撫,應視為異常要政,不論或准或駁,均限三日批覆,倘敢玩延,即以違旨論,所以遇咨議範圍內,各項稟件,白帥尚力疾從公,勉圖報稱。那日撫轅的管電委員接了昌中女學的電報,慌忙謹謹小心,親自齊至簽押房,諄囑走上房的二太爺,快快送呈大人鈞核,二太爺應聲道是,便捧電文直趨程撫台的臥榻旁,撫台大人剛剛吃過藥,倚枕閉目,靜養了一會子,忽聞上海女學堂裡有密要電稟到來,程撫台就命其第二公子,徑在煙榻左側,似宣讀上諭的樣兒,讀給他聽道:

  蘇州撫憲鈞鑒:謹稟者,竊查憲政編查館,咨議選舉章程,我輩女界,漏不提及,實深駭愧。方今女權發達,女學有駸駸日上之勢,公民特權,安見為鬚眉丈夫之專有物,夫歐西有女皇傳襲之風,我華有女後臨朝之制,維提彌Uetime統一荷屬,當世英雄(荷蘭現時女主名維提彌)。孝欽後翌贊中興,垂簾聽政,猶是一女子,而稱朕稱孤,威行域內,任爾鐵錚錚男子漢悉戰戰聽命,膜拜於石榴裙下。女子之高貴,有時且陵駕男兒,此亦現世界潮流所趨,迥非古時代四德三從諸腐說,所能強制女權於萬一,偌大選舉,何獨吝其權而不我予乎?乃憲政館諸老,仍墨守抑女揚男之故智,對於男則不惜廣其範圍,寬以五格,幾欲令二萬萬齷齪男盡入議政之廳,遂至劣襟蠹董,得假公益以驕人,隸卒娼優,群挾多財以欺世,其他皮毛學子,頑固官僚,莫不運動乘時,大快其政界飛騰之願,張俞諸宵小,特其尤著者耳,以彼例我生等何不幸而作女耶!揣憲政館之用意,無非因女界多材,心懷嫉忌,恐守雌伏者一旦雄飛於政治界佔有勢力,彼等鬚髮皆花之垂死老兒,將漸歸諸天演淘汰之數,甚或傾藩覆幕,辣手狠心,後生可畏,如猛虎出而制政府諸公之死命,此其所以膽念前途,寧犯摧抑女界之不韙歟。殊不知公理所存斷難以一手掩盡天下耳目,嘗聞之,法儒孟的斯鳩之言曰:Matisjong公民選舉,為天賦人權,具完全人格者,即享有此權(語見孟氏所著法意一書)。誠如斯言,使我女界而終抱向隅,則政府直以非人類視女界,其厭辱女界甚矣。預備立憲時代,當不出此,若謂女界資格,不如男界,則又未可以一概百,即如生等雖未畢業,中學而程度實不弱中高等,縱非盡屬富豪,而家產復何止巨萬。至學識上名位上之資格,誠為生等所無。然生等之父兄夫婿,非武職雲騎尉,即文職同知銜,若酸氣滿腔之醋秀才、銅星入命之怪董事,且不願舉以自炫,援官場奏請移獎之例,似不妨以妻女姊妹一襲乃父乃夫乃兄乃弟之榮蔭,其有此五項兼備之積極,即俯賜保薦,擢為資政院女議員,以充隆裕太后顧問之選,亦不為過。矧區區選權,而尚不可得乎?曩者英國婦女,要求選舉,波沸雲湧,全國震動。東西諸日報咸布為美談,傳為盛事,謂富有平等理想者,固當爾爾。生等譯誦報章,莫名欽羨,東施效顰之謂,亦甘心任受而弗辭。夙仰大帥政見秉公,男女一視,幸托帡濛之下,敢為特別之求,伏乞轉咨憲政館,准予不分男女,同作選民,俟男界複選辦竣後,即從事調查,畫個依樣葫蘆,生等鵠候命下,自當籌集巨款,於蘇垣適中地方,相擇基址,建築一女咨議局,俾雙峰對峙,一女一男,並可為寧蘇分合問題,作一調人,諒大帥亦深以為然。肅此電陳,只請勛安。

  上海昌中女學校全體學生叩養

  讀完了,撫台大人,大笑特笑道:「呵呵呵,好奇極,好怪極。兒啊,竟有這等事麼?取我茶晶的老眼鏡來,為我帶上了。」公子唯唯稱是,說著就悅色柔聲,和他老子帶好眼鏡,隨手把電文呈上候他躬親閱看。程撫台便側靠炕上作個半坐半眠的狀勢,拿著電文,細瞧一番,又笑語其公子道:「哈哈哈,雖然強辭奪理,倒也灑灑洋洋,好個女新學家,有只般的非非想呢。」說著,又呵呵哈哈笑了幾笑。公子曲意承順,也和他老子的調笑,聲響處竟與開毛竹無異。頓時撫台大人肚子裡覺道大大的鬆動咧,滿身的毛病,恍惚已笑去一半。

  看官們,你道程撫台的病,怎麼一笑就鬆啊?只為他的病不是風寒,又非暑淫,卻從鬱悶上起的,他做了封疆大吏,常言道:是出京小天子,應該惟所欲為,還有什麼可鬱可悶的事呢?別是做那北洋大臣楊老五家有河東獅,潑翻醋罐頭,故此胸臆間橫梗著路斷藍橋的鬱悶麼?這卻並非,原來他心上的鬱氣悶塊,更加說勿出,一來為揭參香海道,請旨嚴懲,到了今朝香海道原做他香海道,江督查辦也未見有處分革職的明文,以赫赫大中丞參不了個麾下屬員,如何不氣;二來為煙禁方嚴,自己卻喜歡吸兩管福壽膏的,京內的要錢御史都恐嚇他要具摺奏參。香海各報又冷嘲熱罵,譏刺他和已死煙鬼朱瞎子,煙煙相護,要想爭口極氣,把鴉片戒落他,怎奈老槍熱鬥,與有三世宿緣,這命根子的頭畔孤燈,千萬也撇他不下,然而煙興越濃,人家的嘲罵他也越利害,聽聽一輩子的請議,鬱結得鏤心刻骨,有火沒發洩處。自宣統紀元以來,可憐他面容上沒見過一些笑臉,緣此鬱火煎心,釀成大病。曾經請過曹智涵、貝賦琴及東西諸名醫診治,都未見效,虧著有這昌中女校的電報,青天霹靂,突如其來,程撫台翻覆瞧瞧,滿紙兒都似狂如醉的孩子癡談,引得他笑個不已。那填塞胸中的鬱火,早有十之四五從肺管裡笑出,他的病就漸漸的輕減了。看官們啊,這也是程撫台不幸中之幸呢,倘然沒有女學生電爭選權,恐怕他病入膏盲,還活不到四月十三日咧。然而他病雖稍愈,那不藥而醫有功於他的電文,卻只置之不睬,既不准,也不駁,那上海昌中女校裡一班熱心選舉的學生,個個是伸長頭頸望蘇撫台的回電,不料望了一禮拜,依然聲音全無,免不得把一層層要求的說數,照議實行。打電報的費用,合計倒化去百來塊洋錢,幸而他們南黨生分,作二十四份,湊合股子,寬儲電費,尚還眾擎易舉呢。那曉得白丟了錢,竟沒一絲絲效果可見。江督制台、學部尚書、憲政館、資政院各王大臣,都效學程撫台,用陰乾大吉的對付法,得電後一概束之高閣,不論不議。單有軍機處諸閣老,接著他們爭選權公電,便勃然大怒,以為女學生習氣囂張,萬難姑恕,立由京局電知香海道,飭令傳諭昌中校長,查禁妄電,嚴申訓戒。那道台奉命惟謹,也就轉行遵照,加札飭知。

  這天正是三月二十五日,校長金燕姊適緣事故一清早便到昌中,剛剛比他差遲一腳,遞到了外面門房間裡,門房何等老口,知道總是有關係的函件,徑即送與金夫人,燕姊手受折閱,不由的不駭怒交並,便縐眉道:「混賬混賬,無知女孩兒,卻膽大如天麼,京裡頭的電報怎好亂打,有此兒戲手段呢。」況咨議選舉,本非女界所應有的,如此舉動躁妄,煞是可驚可愕,把他們來訓戒訓戒,也理所當然咧。」此時燕姊雖這般說。心下卻尚有些兒疑怯,暗想若板足臉兒去訓戒他們別再惹出風潮,豈不又是一場笑話,若裝作假糊塗,不動不變,又恐無以對軍機處,無以對香海道,且做校長而不成為校長,更無以對自己。

  一再尋思,惟有委委婉婉的勸諭他們,這才不亢不卑,兩面有交代了。想定主見,就慌也似的到禮堂上來,命司鈴人將亂鈴搖動,號召合校生徒,開談話會。霎時南北黨齊集,大家不知所以,詫問何事。燕姊徑把香海道印諭和軍機處電飭一起置放圓台上,叫大眾看看,並且善為說法,勸諭他們語語都帶笑出之,彷彿綿花中引線,似軟實凶的。這時候沉魚、紅鸚頓然臉漲通紅,一大團心火肝火不禁直冒的冒起來,就鶯雁、鸞蝶也暗罵軍機處靠官托勢,欺壓咱們,日後咱們女學生如有權力,定要把他們從重參處,去央求三霖公司(趙炳麟、趙啟霖、江春霖直聲震天下,京都稱之曰三霖公司)幫幫咱們的忙咧。那一邊北黨生中的王一鵑啊、沈三風啊向不與南黨通氣的,一切求選權打電報的勾當,他們前世裡也夢想不到的,驀見了軍機處的嚴電,才知昌中全體玉石俱碎,概逃不了慶張世鹿(四大臣皆軍機領袖)的責備,思量這番委屈,真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子,想要當著校長的面,表明不與聞的實情,怕被南黨埋怨,傷了同學的和氣,況且木已成舟,便表明已無益於事呢。不一回兒,談話散會了,燕姊逕歸惠福裡,丟過慢提。

  且說沉魚姑娘和那鶯娘、紅鸚一輩子都性質驕傲,扯慣順風篷的,再加著前番告白風潮,大獲全勝,從此更輕視天下事,只要團體結成,似可無求不得,誰知碰了軍機大臣的釘子,卻莽莽撞撞撞得一鼻頭的灰呢。所以三月念五後,沉魚常悶悶不樂,足有半個禮拜,未出校門一步,鸚鶯、雪雁雖略較通達些,然求榮反辱,意懶心灰,也難免有一百個不自在。停了兩天,學堂中舉行小考了,體操場上師生環集,教操的孔子鯨扮做軍人裝飾,手捏棍棒似的小竹竿,將近要點名開操咧。瞧瞧名簿內謝沉魚、趙紅鸚、于鶯娘人也沒有到,假也沒有請,別是他們聽我記過麼。遂命雪雁去喚他們來,雪雁滿口答應,便溜到紅鸚臥房裡一看只見沉魚、鶯娘呆呆對坐,紅鵬橫躺牀上,好似並不知有小考的正務。雪雁道:「姊妹們,考體操了。」沉魚道:「噯,雁妹妹,咱們有甚心情去操呢?」雪雁道:「哼哼哼,魚姊兒,別固執了,有所說的,事到難圖意轉平,你何苦為了選舉權悶到這地步呢?況且即使求得,也不能夠個人獨享的,快往操場去,跳跳架,蕩蕩鞦韆罷。」沉魚是個絕頂慧人兒,聽了此言,早就點醒了,便笑答道:「得聞高論,使我豁然夢醒,鸚鶯兩妹啊,同換了操帽操衣赴後園花牆外,試驗試驗操法呢。」鶯娘道:「我不去,我不去。」沉魚道:「你膽怯麼?這體操的考試,最容易的,頭也動動,腳也動動,逢到報數個辰光,嘴也動動,事就了咧。」鶯娘道:「若然操出話把戲來,我惟姊姊是問呢。」說著,便各回各房,著了緊俏的竹布操衣,戴了長形的素色操帽,三個人一樣打扮,跟了雪雁,直至操場。

  孔子鯨守候已久,便點過名兒,報過數兒,叫他們開足步頭兜了七八個圈兒,重又立定了,曲了膝少息了幾分鐘,再復立正,然後做戲法們,方始演唱正本咧,子鯨就高喊道:「一......二......三。」鶯娘也學嘴道:「一......二......三。」合場聞之一齊笑咧,子鯨也忍不住的笑道:「鶯賢妹,你初次觀光,怪不得要誤會口號呢,你休害臊,我來一一教你便了。」要知他如何教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討薄馬王一鵑草檄 痛蔣吳沈三鳳作歌

  卻說鶯娘誤會了一二三的命意,只道教體操的和從前私塾裡的教書先生一個樣兒,也是教一字,學一字,教一句,學一句,哪知開口就差,害得人家肚腸也險些笑斷。孔子鯨也覺得可笑之極,但恐失了他做先生的體統,因此不敢多笑,連忙按著嘴猛力熬住,便把那如何是一,如何是二,如何是三,逐層逐層的操法,仔細講明,鶯娘道:「喔唷唷,便極便極,三歲孩童也弄得來的,孔先生啊,你何不竟把歪頭歪頸,左轉右轉,爽爽快快的喊了,豈非明白曉暢呢。」子鯨道:「哼哼哼,這是瑞典國挨密(Armie)(譯音人名,係瑞國美容術操之祖)老祖師的傳授,萬不能更改分毫的。」說著再將一......二......三重新喊過,鶯娘居然心領神會,再不會操差了,第二三節也復隨教隨考,足足考了一小時光景,才考完散隊咧。散下操場,鶯娘方吃了定心丸,然臉上紅潮卻還退剩兩三分呢。鶯娘和在眾姊妹中,步滔滔進花園門,暫入北黨自習所小憩。俏眼覷著王一鵑、沈三鳳美異常倫,可稱雙絕,目耽耽的打量一番,但見那姓王的不肥不瘦,不短不長,腰疑秋柳經風,臉若春桃帶雨,眉尖眼角,轉盼多姿,正有付凡百合宜的可喜態度,便那姓沈的雖稍稍弱她半分,然也發澤如雲,容顏似玉,天然風韻,淡掃薄施,嬌滴滴身材,卻自爾精神奕奕,更妙在又娟麗,又矜貴,於柔媚可憐之中,別具一種流利端莊的氣象,拿他兩個佳人來比較比較,彷彿大小喬相似,若要寫盡他們的全身好處,除非向做《石頭記》的曹雪芹,借他一枝描摩黛玉的妙筆,方能寫得完說得盡咧。鶯娘這時直腳瞧的癡癡迷迷了,回想自己當初在休憩室內誇張大口,自詡全校冠冕,誰知昌中裡的人才多得很呢。

  看官們啊,你們想這句話可不是我一部書中的大漏洞麼?

  怎麼鶯娘和鵑鳳同校肆業,匪伊朝夕,難道不曾會面過,到今兒才驚睹了他們的嬌豔呢。其中也有道理,因為南北兩黨,程度不齊,班次不一,上課的時刻也參前落後。就飯廳上會餐,亦然南自南、北自北,分做兩起開的。況且鶯娘入校未幾,課也沒有上全,中膳晚膳常常在馬路上店惠的,所以他和北黨生越加弗容易碰頭咧。前天禮堂上談話開會,雖則是南北混聚,然彼此都受校長的嘔氣,哪裡有心思去品妍評媸呢。可巧這會子團坐自習所,才得看個暢兒,真叫做其秀在神,其妙在骨,倘此身化作男兒,也要魂消魄蕩咧。憩息了片時,滿屋子的人都陸續散去,鶯娘尚似癡若呆,慢慢兒隨著一鵑三鳳,穿向講堂外的右迴廊走來,後面沉魚叫道:「妹子,別風魔了,你往哪裡去咧?」鶯娘方才覺悟,回轉來同沉魚和在一塊兒,王一鵑與沈三風也慌忙歸至臥房,卸落他的操衣操帽,才步上樓梯興匆匆踏進房門,忽見靠窗半桌上,有一方書信,信面上開明王一鵑女士收,發信處卻是女子保險會,一鵑道:「嘎,必係張家姊姊的來函了。」三鳳道:「誰是張家姊姊?」一鵑道:「是保險會會長張竹君呀。」說著,折開來一看,內有信一,傳單一,信上寫的是:

  一鵑吾妹鑒別來倏忽已週一旬,印奴奸污劉女事,喧傳報紙,可痛可羞。堂訊結案諸現狀,吾姊妹想早有所聞,現雖由姊發起扶助,將劉女婚約從權議廢,交割清楚。兼為籌及後日自養之計,即以劉插入啟明,差幸救人救澈,尚稱得手,然於印奴一方面,以極惡淫凶,僅子西牢監禁,揆諸情理,豈得謂平茲擬於明日邀集同志研究對付進行種種辦法。素諗吾妹俠心熱血,筆妙能文,相煩草一討印奴蒲馬檄,屆時玉塵蒞會,懇即乘便攜來,愚姊當宣示臨場,作開會辭讀,以激眾怒而伸公憤,庶幾借繡口錦心之力,可代劉女鳴冤,足使印奴奪魄,筆墨鼓吹,福被我女氏不淺矣。匆此奉托,餘容面罄。順頌學業大進化!

  另附傳單一紙希發收

  愚姊張竹君白

  貴同學望代轉致又及

  閱畢,又取傳單觀看,見上寫的是:

  公啟者,為劉翠英事,蒲馬兩凶,罪不容死,班君(英臬司)訊判失公,但處以薄四年馬三年之監禁罰,似此袒庇縱容,萬難緘默坐視。現公議於初一日(即禮拜三)下午兩點鍾,在南市本會事務所,特開大會,共籌對付,凡我女界祈各駕臨為盼,此請

  王一鵑大女士鑒

  中國女子保險會張竹君等同啟

  看過後,想想劉翠英的冤辱,便是我通國女同胞的冤辱,一時油鹽醬醋都澆上心來,哪知他同房的沈三鳳也在旁瞧見,心中好不快活,便說道:「鵑妹,草檄罷,仗你的掃眉如刀筆,一殺那不赦印奴,也好伸伸義憤咧。」一鵑道:「恐筆不遂心呢。」

  說著,就磨濃了墨,握管構思,頃刻開洋洋千言,一揮立就。

  三鳳驚喜道:「已草好了麼?馬速枚工,妹子直兼而有之了。」

  一鵑道:「三姊,替我瞧瞧看,可有不妥適處?」三鳳道:「噯,你梁吳(梁係梁任公之女公子,名令嫻,無即芝瑛女士)大手筆,哪會有不妥適的毛病呢?」三鳳一頭講話,一頭取過檄文來,捧而大讀道:

  討印度淫犯蒲及項馬拉生檄文

  印度淫犯蒲及項馬拉生者,形同豕蠢,性比狐妖,襲亡國之餘孽,隸英屬而為奴,棕種淪胥,藐茲丑類,紅中裹束,罰爾苦工,海上營生本吾華所不齒,道旁給役,竟無惡之弗為。

  則有劉氏翠英,乳名小妹,生長於寶邑名區,卜築在大場鄉鎮,小家碧玉,正及笄之年華,弱質嬌顏,猶深閨之處子。祗以有母貧居,探兄遠道,未請紅娘侍婢,相與扶攜,卻來黃浦訪親,殊形彳亍,行行晚景,瞬看夕照炊煙,莽莽平原,絕少酒家旅店,前途何處。潘子名灣,對宇誰家,麵粉設廠,正足違心急,乃變進遽生,該印奴驀起茅棚,遮邀中路,似煞猶凶,較盜逾暴,牽居而蓄意行奸,持棍而逞強拉入。燈昏月暗,乞行客兮誰援?板屋繩牀,任私窩之相嬲,弛衣著手,奚憐柳折花殘,挾刃噤聲,益恣蜂狂蝶浪,蹂躪約宵,禁閉逾日,既肆毒以輪流,實慘苦之難狀。迨至乘隙潛逃,被推竟倒,染污濁於泥中,竭哀呼於道左,鄉民奔救,警告三區,巡士聞風,沓來四處,睹情狀而心憐,問原因而髮指。送歸醫院,弱女則救治不遑,扭解捕房,淫凶則究徵莫貸,胡為乎屢經堂訊,未定爰書,德雷師狡辯嘵嘵,語多袒護,擔文君駁詞侃侃,論極秉公,況復有周洪曹之確證,韓蔣陸之實供,秋生到案,涕泣含悲,醫士驗傷,指明有據。以十惡不赦之徒,僅數年監禁之罪。嗚呼,慎已然。而吾輩同胞,豈容坐視,以夷種之無良,藉外人之隱庇,豈是波蘭、埃及不燃死灰,依然大陸中原,猶留生氣。當此巾幗揚眉之會,忍受冰霜損節之冤,況乎李氏春來,誘占則淫伶久錮。越州秋瑾,含冤則國法亦爭,以翠英之驀地受污,普天同憤,非若蘇巡士之圖奸,友妻避免,蔣韞華之畢命,夫婿栽誣,是宜氣憤風雲,威伸斧鋮,草飛羽以交馳,吁同心以奮擊,層峰遞稟,工乞維持,外部陳書,徐圖挽救。張竹君渤函婉告,導先我塵,班臬司裁答飾詞,折彼公理。各聯團體以力爭,母使淫凶之未減,尺書定讞,務令駢戮藁街寸碟碎屍,從此訂成鐵案。嗟嗟,歐風多厲,慘無天日之可言,黃種被戕,視若馬牛而不惜。英捕肆虐潯陽,余發程弊同蟻命,印奴橫行滬犢,黃世仁被逼雞奸。蒿目時艱,殷尤星火,矧以該印人之罪惡,南山竹不足蔽辜,彼女子之辱污,西江水不能濯淨。倘猶緘默遷就,淟淰苟安,將女界日形摧折,他族益逞野蠻,兔死狐悲,忍聽傷殘夫同類,魚游網漏,亟籌聲討於合群,檄書到日,投袂以期。

  三鳳讀得起勁勿過,回來回去,一連讀了十幾遍,不禁摯節稱賞道:「一字一珠,一字一淚,陳孔璋討曹瞞,駱賓王討武後,得此而鼎足矣。」一鵑道:「噯,那能比美古人呢?」三鳳道:「淋漓悲概,摯碎唾壺,使印奴而病頭風,讀此也應汗愈咧。」一鵑道:「恐紙上空談,徒快我胸中憤懣,於劉女事,仍未見有所補救啊。」三鳳道:「咳,看來今年是我女界的死運呢。」一鵑道:「怎見得?」三鳳道:「休論其他,便我轟轟烈烈的女學生,也往往冤死咧。」一鵑道:「莫非愛國吳其德、啟明蔣韞華麼?」三鳳道:「原是鵑妹子,你道可痛不可痛啊?」一鵑道:「那得不痛?」三鳳道:「好妹子,我見了你的檄文,卻有些技癢咧。待愚姊也抒寫悲懷,做兩則輓歌兒可好?」一鵑喜道:「我狠願意贊成的,三姊啊,紙筆俱在,便請動手罷。」

  三鳳道:「你叫我趁湯下面麼?」說著,一鵑起身讓座,沈三鳳坐了下來,取那案上的考課紅格紙,下筆嗖嗖,作春蠶食葉聲,好似隔夜做好的宿構,費不上兩炷香工夫,兩大章七言音歌,已脫稿了。一鵑道:「也給我請教請教呢。」三鳳道:「若和妹子比起來,怕是小巫見大巫了。」一鵑道:「三姊,你也太會說客話咧。」語畢,逕打起了庫《長恨歌》的調,聲聲入破,語語淒涼,把追挽蔣吳的歌辭,徽啟櫻唇,挨次朗讀道:

  追挽蔣韞華女士歌

  嗚呼,二千餘年神明冑,女界沉沉若蒙督。邇來發達萌新機,幗國揚鑣趨時會。唐魏有女賢且淑,父工持籌兒好讀。個載延師閨訓嚴,書算文史都精熟。及笄遣嫁至吳楓,箕穎後裔溯家風。詎意所天驂且固,孟光舉案羞梁鴻。就學情殷宛轉求,逾年始許負笈游。校入啟明習美術,進步靳至中東歐。怎奈釁端生變幻,阿婿有兄真無賴。吳興俠士本邢侯,曾作曹邱忍陷害。傳揚蜚語似毒虺,欺誣弱弟愚且愕。任意汗蔑不堪狀,砌詞陰嗾控上台。女士聞風驚且毀,遄歸慰母輒罷學。自顧皎皎冰雪姿,損名毀節遭奇辱。吮血揮毫書五通,悲憤鬱結填心胸。

  訣別母兄諸姊妹,鉤金吞咽慘然終。吁嗟紅顏多命薄,求學不卒成冤獄。越州秋瑾泣西鳳,沭陽仿蘭死天足。惡耗未逾一月期,吳家其德厄又罷。舉杯搔首青天問,何時幗國始揚眉?同胞開會深追悼,揮淚撏詞空憑弔。淒涼愁對滬江濱,潮聲悲咽心如摛。

  追挽吳其德女士歌

  人生不幸作女身,文明黑暗總沉淪。俯仰滬江新學界,烏啼花落怨三春。粵中女士明且賢,新機發達得氣先。幼秉夙慧耽書史,稍長針黹工且妍。撫懷時事多帳觸,負笈辭親遠遊學。側聞愛國校宏開,肄業孜孜苦勤讀。猶憶當時共訂婚,同鄉介紹得饒君。方願將來作鶼鵜,鬚眉巾幗並揚芬。何意淒斐蟊賊訌,禍端釁葫伏其中。蘇英醫士構讒隙,片言坑害女英雄。饒生無情情太毒,莫須三字竟成獄。冰霜其操松柏姿,貞潔奚甘受恥辱。阿兄招婿證辨間,含悲抱憤淚潸潸。一盞鞭蓉拚絕使,牡丹吟罷慘玉顏。吁嗟乎,死生事小名節大,中國文明光女界。追蹤楓鎮蔣旋姑,青史垂名同聲價。英風烈氣長已矣,欷噓同學揮涕泗。欷噓會開談話雪沉冤,徐張陶鄭諸君子。

  讀罷了,一鵑拍案叫絕,說道:「三姊,畢竟你是姊姊,我是妹妹,該要讓你一著的。」三鳳笑道:「你瞧可嫌太舊麼?」

  一鵑道:「出騷入選,可泣可歌,比近世音樂家的新撰著,勝出萬萬倍呢。姊姊啊,我昨夕月暗燈昏,樓頭徙倚時,曾詠有雜感詩兩絕,可要給你大詩家,為我改竄改竄呀。」三鳳道:「不敢。」說著,王一鵑就在書架上邊抽下一本雜詠的詩稿,付了三鳳,三鳳翻出來看道:

  芝瑛才調寄塵心,秋雨秋風淚滿襟。女學光明開一線,仔肩誰屬問如今(寄徐女士,與芝瑛吳夫人並名海內,去年曾為秋女士瑾營葬,聞者義之)。沉沉女界二千年,搔首踟躕欲問天。多少同胞好姊妹,大家勉著祖生鞭。

  三鳳把這絕妙好辭,諷詠數過,也覺得詩興勃發,便步一鵑原韻,口占兩首道:

  宗旨康梁袁許心(袁昌許景澄殉庚子國難,近奉上思詔、追賜五賢謐號,袁許其二也),鬚眉幗國此胸襟。救亡妙劑端推學,普及紛紛說到今(教育普及,屢議不果,學部議行強迫,事又中止,近則內外大臣,咸注意於憲政,而於憲政本原之教育,轉存膜視,可為浩歎)。閨門株守廿餘年,回首蹉跎自了天。羨殺故鄉楊女士,耶尼大學整歸鞭(楊蔭龍女士,常州人,係卸任江督端午帥,派往美國耶路尼大學肄業,近方畢業歸華。常州旅滬同鄉會,特開會歡迎,甚盛事也)。

  旁座王一鵑,聽他得意長吟,撫時感事,以蘊藉風流之筆,自寫其不凡抱負,嗣音唐人,良無丑色,因禁不住的贊道:「三姊姊,尊詠可入得藝蘅館詞選(近今梁令嫻女士選本),和隨園女弟子詩集了。」三鳳道:「只怕未必。」兩人談詩論文,儘管沒休沒歇,彷彿隻眼兒一霎,老天竟被他們講夜了。用過夜飯一對俏佳人,要預備預備明日的正事咧。欲知哪樣正事,並如何預備,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論勾股謔詞成創解 叫出局美女勝奇男

  都說王一鵑和沈三鳳,晚餐以後,忽想起明兒上午,便須考試算學,就慌也似的各把代數幾何,幾個難問題,演習了大半夜,許多法術原理,都融會貫通,了然胸次,方肯安安逸逸熄滅了燈,學海棠春睡咧。

  一宿無話,到明天絕早起身,梳洗完畢,略吃了碗半把的稀飯,一鵑三鳳大家,拿著算學用的繪圖器具,和石筆、鉛筆、墨筆等,趕緊往課堂上,坐候題目發表。等了長久長久仍未見有第三人來,左右無事,便轉入課堂隔壁的儀器室逛逛,推進室門駭睹理化手工各種重價器械,沾滿塵鏽,好像沒人照管的樣兒。一鵑歎口氣道:「天物暴殄,好可惜啊。」三鳳道:「咳,妹子,別怪他們暴殄,咱們學生,也可以收拾收拾的。」說著,三鳳猛抬頭,驀瞧著正中懸有一副對聯,便驚異道:「啊,鵑妹,天下竟有這樣好筆仗麼?」一鵑聽了他「好筆仗」三字,頓觸所好,也忙忙的舉起美人頭,直向前方,定睛細視,只見兩條白染黑字,新製成的十二言長聯,那右首一聯是:

  時勢造英雄,維多利經綸蓋世。

  左首一聯是:

  文明開女界,馬季長絲竹後堂。

  下邊落款,為吳芝瑛書。一鵑大笑道:「到底吳夫人的筆墨,異樣精神咧。」三鳳道:「你瞧書法也工,語句也妙,當今女才子,其實名下無虛。咱們後生,千萬世也學不到他呢。」

  一鵑道:「只般的寫作俱佳,恐就講堂外張殿撰的楹聯,還遜他一籌啊。」三鳳道:「雖未必壓倒狀元公,然彼此相較,大概在伯仲間了。」

  看官們啊,原來通州張季直先生,也有些墨寶在裡頭,他的筆下本來較吳夫人為更勝,只因那副楹聯,是他老手不經意之作,故而不見得十分超絕,他上下聯句是:

  廿紀維新亞歐合冶,

  一堂講學巾幗揚華。

  語中也含有贊揚屬望的意思,和吳夫人宗旨相同。鵑鳳兩姊妹,正在評優論劣,歎服吳夫人,忽一陣子的鈴響,隨著曉風習習,吹入耳膜。三鳳道:「妹子,快走,這是考課的上堂鈴了。」一鵑道:「三姊,你瞧時計上已鳴九下咧,倘錢先生不做好事,再出那複雜繁難的算題,恐飯前就完不了卷,保險會之行,將成虛話呢。」三鳳道:「只消筆底加速,三個鍾頭總可完事了。」說著,鵑先鳳後,復轉身向課堂來。可巧正教習錢劍虹、副教習朱鶴仙女士,方手拿著學生分數簿,不慌不忙,同向師位的大理石紫檀圈椅中坐定,和說書先生的雌雄黨一毫無異。鵑鳳各上前一步,對正教習欠身施禮,錢劍虹本是個倨傲非常的人,兩眼位置,如同移在頭頂心裡,一眾女學生,他總目為不識一丁,未免瞧不大起。單只王一鵑、沈三鳳,雞群鶴立,是他最得意的得意門生,故而特別青眼,居然拱拱手,還個禮兒。又翻開分數簿,在鵑鳳芳名下,各畫個到字。這時候南北兩黨分坐東西,大家目灼灼的,靜待教員的命題。錢劍虹就取了粉筆,往黑版上寫滿了一版,王一鵑等七個頭班生,各各將題兒抄了下來,便渺慮沉思的想准了算法,貼說繪圖,又詳又簡,萬非南黨中的粗淺筆算,不能望其項背。那課堂西半邊的二三四班生,卻坐得歪歪斜斜,數十道俏眼光,都瞧定那一行行的題字,手內石筆,半動也勿能動得。最可憐的便是朱喜鸞與秦素蝶,十個亞刺伯字,勉強識全,平日所習的,至多不過三位頭加法,今番的問題,都弄成了連連牽牽,著不清的許多算碼,也不知他是加是減是乘是除,內中還中西相間,夾雜個一畫一豎的十字形,想來想去,實在弄不出其中元妙,欲思質問同學,怕違犯了考課的規則,欲請示教習,又怕朱鶴仙不肯用情,空惹他搶白幾句,若不一問明,勢必繳白卷,越加難以為情。私念橫也不好,豎也不好,自悔不曾學了鶯娘,托病請假,倒未始非藏拙之道,為今這般丑,難免要一獻於眾人前了。喜鸞、素蝶方在計無所出,眉頭上滿布皺紋,恰值朱教習、鶴仙與喜鸞做個面對面。瞧著他怔怔出神,渾似石美人模樣,也便猜到他的心下事了,因笑問道:「喜鸞妹啊,別是這種便易題目,你還不會做麼?」喜鸞道:「做是會做的,不過有點點疑義罷了。」鶴仙道:「有什麼疑義,盡可說與我聽。」

  喜鸞道:「就是那(與)字底下的(十)字,西式算碼裡,似乎用不著這勞什子的。朱先生啊,莫非你的筆誤麼?」鶴仙道:「噯,豈有此理,這分明代表加字的記號呀,你們初學加法,怎說這加法的主腦字,已不在心了。」喜鸞道:「嗄嗄嗄,原也是個號兒,我半天的搜索枯腸,那裡想得到呢。」說著,色豫神暇,且瞧且寫,就瞧加法,先從心窩潭裡布算一番,起好了腹稿;然後用石版石筆,演了個未定草式,又琢磨了幾次,才周規折矩的謄正了,將卷繳訖。那時喜鸞胸前一塊石方算墮落,便管好筆兒,慢吞吞從課堂西邊兜過東來,瞧瞧同學諸姊妹,都是逗角鉤心,默默推算。瞧到頭等生沈三鳳的桌子上,驀見他橫七豎八正畫成個三角形兒,不禁掩口笑道:「三阿姊,你可不是考圖畫麼?」三鳳道:「喜鸞姊,這並非圖畫,也屬於算術的一種呀。」喜鸞道:「是那一種算術,我卻見所未見。」

  三鳳道:「這叫做勾股法。」喜鸞道:「怎樣叫勾股呢?」三鳳道:「勾稽之勾,股份之股,乃是開方學中的一部分。」喜鸞微哂道:「嗄,原來是粉頸輕勾之勾,雙股交疊之股,這春色暗藏的佳名兒,果然非常風致咧。」三鳳道:「呀啐,虧你女孩兒家,下得出這兩句注腳。」喜鸞道:「就字論字,也算不了我解差的。」旁邊王一鵑笑道:「好解得確,好解得確,若非你天字號裡的聰敏人,怎能想得到這新鮮創解呢。」說著,三鳳握了筆,垂了頭,似羞若慍,面盤上疑映帶著幾點晚霞,喜鸞又在旁看道:「哈哈哈,那圖上邊甲乙丙三個,是否長於勾股的美少年麼?」三鳳聽了,休想能接他下言,只索不去理會他便了。

  看官們,難道他們當著先生的面,敢於這樣虐謔麼?都只為喜鸞平日很喜歡尋開心的,又經了前二月裡的風潮,三大自由,已得校長的允許,詼諧談笑,一發是奉旨奉憲,亦後誰來管得,所以喜鸞姑娘,把勾股兩字的滋味,細細咀嚼,竟似旁若無人個樣兒。此刻錢教習劍虹被他一席勾股話,鬧得怒容滿臉,濃濃的豎了肩兒,圓圓的睜了眼兒,嗔視喜鸞,瞧個不休。俗諺說的眼睛裡放出火來,正是錢劍虹當日形狀。喜鸞也見錢教習這副神氣,便見機不再多嚕囌了,正要收柬紙筆,想退出課堂外來,不料副教習朱鶴仙又叫住他道:「喜鸞,你來你來。」

  喜鸞驟聞叫喚,疑慮不前,暗思他莫非為了勾股的游詞,特地叫我去揮叱幾聲呢。想著躡躡踽踽,走向講台前來,說道:「朱先生,有何見諭?」鶴仙道:「你把這算題講講看。」喜鸞啞然道:「朱先生,疑我非自出心裁麼?」這題兒(12345678910若干)明明一二三四五加六七八九十,得數便是五十五,誰也算不來呢。」鶴仙搖首道:「差差,你個十百千的位數,也沒弄明白,豈不笑死人啊。」說著,南黨眾女生都哄上來看喜鸞的算學卷,笑聲呵呵,響徹屋子。鶴仙便在黑版上畫一算式,指給喜鸞看道:「你瞧一萬二千三百四十五和六十七萬八千九百十相加起來,得六十九萬一千二百五十五,方是毫忽不差的共數咧。」喜鸞微點頭,怏怏不樂,默了良久,將近十二點鍾光景了,雪雁、沉魚輩也都繳過卷,退歸臥室。喜鸞回首一瞧,見課堂以西,跑得一個不剩,也就步遲遲的下堂去了。

  午飯後,南黨生都聚在一處,大家取著香皂擦過於手,拿著玉容散粉過於面,便要趁個空兒,打算到馬路上玩玩。沉魚與眾姊妹道:「咱們今兒往那裡去散散心呢?」雪雁道:「上海的別相景致,盡在咱們的眼中了,還有甚好玩的地方呀?」沉魚道:「不是這麼講的,咱們整坐了兩日,考的困乏了,不拘何處去,尋尋快話,才好把胸膈間的悶氣,開豁些兒啊。」鶯娘喜道:「魚姊之言,正合著我的意咧。」沉魚道:「妹子們想想看,到底有甚好玩的地方呢?」紅鸚道:「有的有的,我前天瞧見繁華報的花榜、狀元、榜眼都在東薈芳瀟湘館內,可要同去賞識賞識啊?」沉魚拍手道:「妙妙,就去就去。」鶯娘忽臉兒一沉道:「我偏不去。」沉魚道:「鶯孩子,別做神作勢了。」

  鶯娘蹙額道:「求你饒了小妹罷,前番迎春坊,險被花戲鴦窘殺,如今再不鑽你的圈啊。」沉魚笑道:「誰叫你拘拘謹謹,露出鄉曲的馬腳呢。」鶯娘道:「咳,叫聲你魚姊姊了,那風月場中,本非咱們所應到的。」沉魚道:「哼哼哼,妹子何所見不廣啊,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宮保夫人,彷彿以花叢柳窟為消磨歲月的安樂窩呢。」鶯娘道:「噯,越發不對了,他們垂暮餘生,借此以聊娛晚景,我輩金閨弱質,方當盛年,那得援以為例呀。」

  沉魚道:「喔唷唷,你這些道學話,說給誰聽啊,去去。」說著,強握鶯娘手,挈與俱行,旁側雪雁、紅鸚復慇懃勸駕,或挽或推,鶯娘身不由主,只得隨他們走一遭了。於是魚雁鸚鶯,說說笑笑,一路出昌中校,叫了一乘轎子式的快車,馬蹄得意,行駛如飛,不上一刻鍾,已到東薈芳的弄口了。雪雁搶在前,惠了馬車賬,便招姊妹們,慢慢兒走進弄來,到第三石庫門外一看正是瀟湘館,林黛螺、薛寶鴛的金字牌兒掛在上首,原像魁占百花的氣概。雪雁、沉魚便做個開路先鋒,一腳尖跑將進去,鶯鸚兩個隨之而入。外場龜奴一見也高喊客來,鴇母正從屏門後走出,瞥睹四位女乾金身上邊都似遇著些外國新氣,不覺暗暗納罕,思量這幾位別是濟良所女董,來咱們妓院裡,查查有無逼娼虐妓的情事麼?倒未免有幾分心怯咧,等我探探他們口氣,再作道理罷。正要開口,一想啊呀且慢,他們多係女流,我和他用那樣的稱呼才算合式呢?想了一會,嗄,有了,也尊他聲女大少,終大差勿差的。沉魚等踏上階沿,惟見鴇母呆看他們,並沒一句應酬的話頭,滿心疑憤,便想發作起來,鴇母忽笑問道:「諸位女大少,今日甚好風,吹得你們貴人來呢。」沉魚道:「長久要來了,你家林薛兩姑娘的豔名,是久慕的。」鴇母聞了此話,心下為之一寬,因答道:「蒙大少枉顧,可喜得緊,但可惜事不湊巧,咱們黛螺女兒早看戲去咧。」沉魚道:「寶鴛呢?」鴇母道:「寶鴛有客在那裡,也不容他棄舊憐新的。」說著,外面石庫門口恰停下一頂花輿,鴇母見而喜道:「我兒回來咧,好算諸位女大少的福氣。」沉魚向外一望,果見一位體態輕盈的名妓,帶著個略有姿色的大姐,先後進屋子裡來。鴇母迎上前道:「兒啊,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時了。」黛螺便和他老媽的調,也撮著笑臉道:「女大少們,請樓上坐坐呢。」沉魚道:「好啊。」即時四美人跟了一豔妓,向屏後扶梯上一逕上去。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門根首,揭起門簾,待他一個個跨進房中,黛螺就請他們沿窗坐下,請教大少尊姓,沉魚等便一一說了;林黛螺又各各敬過瓜子,方才一同上樓的。大姐手捧了金水煙筒,走過來裝了幾口煙,沉魚是慣吃雪茄煙的,許多皮絲淨絲,都覺得嚼蠟無味,所以一口回絕,經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纏,無奈抽了兩口。林黛螺復坐到沉魚近身,同他扳談扳談。沉魚趁著陽光映照,把他仔細一認,雖非盡屬真色,卻也秀溢眉宇,知那青蓮閣五層樓的拉客野雞比較比較,差不多天堂地獄了。畢竟花榜第一,也有三分小道理的。瞧了一回,沉魚便吩咐擺檯面,取局票來,鶯娘道:「我沒局可叫,還怎樣呢?」雪雁道:「鶯姊姊,我給你代了一個,只是坐場錢要你來的。」鶯娘道:「這倒不在乎。」於是雪雁、紅鸚都草草不恭的寫了局票,大姐接下立著外場去叫。諸事已畢,起手巾大家入席,酒過一巡,四個局兒陸續俱到,彼此略談了三五句,便相互猜拳,開懷暢飲,各人唱了一出幫子調,清脆喉嚨,頓觸動他們唱歌的興致,沉魚含笑道:「妹子們,咱們何不唱一支歌,來助助興呢?」雪雁道:「極可使得。」紅鸚道:「沒有唱歌書,如何唱法?」沉魚道:「前禮拜所唱的有撰新歌,可記得麼?」鶯娘道:「可就好女兒呢。」沉魚道:「便是。」鶯娘道:「這卻尚堪記憶,總算祖宗有靈。」紅鸚道:「還好,這好女兒我也牢牢記著的。」沉魚道:「即如此,唱唱看呢。」說著又顧謂黛螺道:「煩你瀟湘館主,彈起琵琶來,和和咱們的歌聲咧。」林黛螺道:「唱歌是向不擅長的,怎好瞎和。」沉魚道:「咱們只求熱鬧些就算了,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黛螺推卻不脫,只得依兒,沉魚道:「妹子們那個先唱?」紅鸚道:「你魚姊兒,自然首屈一指的。」沉魚笑道:「有佔有占。」話方畢就想好歌辭,按著獨覽梅花的腔,拍唱起來道:

  好女兒 好好好 抵制抵制 手段十分高 拘拘束束不自由 毋寧死得早 一般規則蹊又蹺 告白森森 令人魂膽銷(指第五回金校長之告白) 脂粉隊 娘子軍 小小團體結得牢 才博得清和迎春 笙管聽敖曹 吐的溫 敘通宵 管甚麼 燭燼三條 從今後休再起風潮 好好好

  唱畢,便挨著鶯娘了,鶯娘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纏足苦惱 纏足苦惱 盈尺蓮船 又恐貽人笑 怎及得不大不小 伸縮自由難畫描 紅的瓶 水泛桃 綠的瓶 雨打蕉 此功此效 料想世界少 點點滴滴楊枝水 遠勝那波臨頓 情天不老(見四月十八時報梅花落小說中) 可以處家庭 可以入學校 攸往咸宜 而今而後樂陶陶 新也好 舊也好 好好好

  鶯娘唱到結穴的好字,雪雁又接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二萬萬同胞 廢物廢物 普受了譏和誚 不出閨門躬作操 沒世枉劬勞 事事服從 自賤自苦還自撓 那比得我輩青年 表面居然受女教 上海兜兜福不小 新舞台 陳列所 一覽無餘 早經走幾遭 東西薈芳 領略花圍 與翠繞 怕不是新學名譽 繼長且增高 好好好

雪雁也唱完了,紅鸚想要輪到我壓末的小妹子咧,就按了G字調,高聲唱道:

  好女兒 好好好 二十世紀新風氣 雌伏雄飛 端的女中豪 某總會 品品蕭 一曲琵琶 勝比風琴妙 瀟湘蘅蕪 大喬與小喬 個中阿嬌真個嬌 我便化作男兒 也應魂為銷 男女界限破除了 運動自由 主義堅抱牢 酒地花天 及時行樂最逍遙 偌大幸福 大幸福 如今分半屬吾曹 好好好

唱至此,黛螺的琵琶聲也戛然而止,一番當歌醉酒,作樂陶情,不知不覺,房間裡電燈,漸漸的發亮了。正是酒闌席散時,忽聞一陣子詈罵聲,毆拳聲,砰砰劈拍,鬧得馬仰人翻,沉魚等姊妹四人,不免吃一虛驚,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設分會選婿訂規章 辦畢業上書求獎勵

  卻說魚雁、鶯鸚四姊妹,同在東薈芳大吃花酒,相近散席,一片打架,鬧了起來。沉魚慌問道:「呀,何處喧嚷,好奇怪啊。」黛螺道:「莫非又是銅錢打滾了?」沉魚頓了一頓道:「花元公,我懂不得你的話咧。」黛螺笑而不答,雪雁道:「魚姊兒,等我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呢。」沉魚點點頭,道了聲好,雪雁慌離坐席,出房門向對面瞧了一眼,只見個矮矮胖胖三十多歲的半醉黑男子,和一位美秀而文、金玉其外的少年,大家扭住胸窩,滾做一團,旁邊一個很標緻的粉頭喝勸不理,便把兩個人各給他一把耳根,揪得他們似臨殺的豬羅羅,連連叫喊。正在這個當兒,樓下龜子驀地裡又大呼客到,霎時樓門口跑上來兩位官兒模樣,都是頭戴尖頂帽,鼻架金絲鏡,長長的一對老頭兒直闖入對面房裡,那矮胖子和美少年,好像鼠子見狸貓,嚇得慌慌張張,躲避不及,兩老兒大發雷霆,「畜生畜生」之聲罵不絕口。幸得知趣俏大姐走過來兩記背心拳,和兩老兒毛手毛腳,插了一會子的趣,才算扯談開來。那慣潑醋的東西,自然乘隙脫逃,雙雙溜下扶梯去了。

  雪雁瞧他們諸般丑狀,萬分好笑,然究不解彼等與兩老有那樣關係,因何一怕至此,及問了黛螺,方知兩尊糊塗老,一個是某局總辦童醉心,一個是某銀行經理錢必貴。那黑而胖的,乃錢必貴的姪少爺,美而秀的便是童醉心的三公子。今朝父子叔姪鑽在一隻褲腳管裡,莫怪醉心、必貴要板板面孔,正正名分,擺出些長輩勢來了。沉魚、鶯鸚聞知此話,都笑得肚腸也隱作酸痛。雪雁道:「總算他們尊卑長幼,還講一點規矩呢。」

  說著外場忽捧著一張局條,興匆匆送上樓來,黛螺接了一瞧,笑道:「嘎,張二大人又在西敦仁裡請客了。」沉魚見於局條到來,便招呼紅鸚、鶯雁別黛螺歡散而歸。跑出東薈芳,但見車馬紛馳,重重疊疊,就隨隨和和,喊出四部人力車代步回校。

  這時候昌中校門尚開得直蕩蕩咧。沉魚、鶯娘與雪雁、紅鸚一輩子都玉手相攙,分作兩排兒,緊緊入欄柵門,彎兜曲折,經過閱報室,則數盞電兒光皎皎勝如明月,內坐一人,斌媚若處女,丰神倜儻,不減魏徵,手拿時報在電燈下細視,且看且笑,沉魚探首問道:「呀,那個在此看報啊?」那人兒方抬起頭來,答道:「是我鵬大哥。」沉魚道:「啊喲喲,原來徐先生。」後邊鶯娘、紅鸚、雪雁也一齊叫道:「徐先生,徐先生。」徐鵬飛道:「好妹子,你們再不必叫我先生了,還是兄妹相稱的好。」沉魚道:「咱們認不起你只般的大哥哥呢。」語畢,彼此笑了幾笑。

  徐鵬飛道:「好妹子啊,我望久你了,你今兒到那裡去的?」沉魚道:「吃花酒。」鵬飛撲嗤一聲的笑道:「休哄我,花酒不是你吃的。」沉魚道:「不信便罷。」說著就要想走,鵬飛道:「好妹子,來來來,我給件好東西你看。」沉魚回顧道:「我也不信。」鵬飛道:「孫子來騙你,妹子啊,來呢。」沉魚聽他這兩句話,方才回了轉來,笑道:「那一件好東西,倘然給水晶木我扛,你怕不怕鳴鼓而攻麼?」鵬飛道:「喏喏喏,你瞧這一段新鮮新聞,可算得增長學識的好東西呢。」言際執報紙以示沉魚,沉魚呆了一呆,惹人憐愛的如玉嬌容,頓然變色。鵬飛會意道:「妹子們,且坐了,趁此天時尚早,待我把新聞演說一遍,譬如多上了一小時的夜課,好呢不好?」鶯娘道:「豈有不好的道理,姊妹們大家坐坐,別掃了徐先生的興啊。」於是鵬飛居中,魚兒、雁兒、鶯兒、鸚兒一條邊坐在洋式小藤椅上,鵬飛開談道:「方才說的新聞,便出現在江西省城裡,有個留學畢業的浙江女士,叫做張維英,才也高,貌也美,年紀也彷彿十七八,單只缺少個乘龍快婿,因此特別發起設個前此未有的會兒。妹子們試猜猜看,他設的是怎麼樣會兒呢?」

  沉魚道:「猜不著。」鸚飛笑道:「他設的名為自由結婚會。」雪雁道:「哼哼哼,可見徐先生的造謊了,你既說他並非羅敷,將和那個去結婚呀?」鵬飛笑道:「為了他沒有夫婿,所以要考驗婿才咧。」鶯娘道:「徐先生,別來空尋咱們的開心了。」

  紅鸚道:「鶯姊兒,這也何足為奇呢?唐高祖的射雀、喬大年的獻時也是考婿的古典呀。」雪雁道:「到底鸚妹子是典博人。」

  沉魚也接著道:「鸚妹此話確確很有根據。」說著,又笑問鵬飛道:「徐先生,你道他考婿,是分門考呢,還是合場考啊?」

  鵬飛道:「先考體格,後考學科,簡簡潔潔的但考這兩樁事,合格便算,可不是容易中式的麼?」沉魚道:「咳,可惜太寬了。」雪雁帶笑道:「魚姊兒,可要學步張女士,開個自由結婚的選婿分會麼?」沉魚道:「開也何妨,只是選格須加嚴些兒,方能選得真才呢。」鵬飛狂喜道:「妹子倘有意,我願給你效一臂。助代擬幾條嚴厲選章,可好?」沉魚道:「費心費心。」鵬飛道:「這些義務一發是分內應當的。」說著,正想挖出鉛筆,當場試法,不圖兩旁電燈,卻漸漸暗下來咧,鵬飛道:「噯喲喲,天不由人了,妹子啊,請你緩寬一宵,待來朝擬奉罷。」

  沉魚冷冷的笑卻一笑,便和著眾妹子立即站起嬌軀,一師四生,各低了聲道一句明天會,才各歸房安寢。

  是夜無話,一到明朝九下鐘鈴聲一響,大家從繡榻上爬了起來,粗粗草草梳洗畢了,慌忙各上唱歌堂考課。考完後,方想散下課堂,忽徐鵬飛步下講席,和沉魚姑娘咬了句耳朵,隨給他小紙兒一方,諸同學們,多半莫明其妙,喜鸞、素蝶爭問他討取觀看,沉魚那裡肯允,便一手捏著紙兒,一手拖著雪雁,直跑到後花園深密無人之處,叫雪雁把紙上話兒講個明白,雪雁拽開小方紙,首尾瞧瞧,不禁抿嘴笑道:「喔唷唷,倒仿那諮議選舉的樣兒,也是五項積極格咧。」沉魚道:「怎樣五項啊?」雪雁道:「魚姊,別過分要緊呢。」說著,便一項項的講道:

  選婿規章計共五則

  一體格 須於軀幹強壯中兼有瀟灑風流氣度。

二學科 於生理解剖上宜有特別之知識,此外體操、博物、 圖畫、手工亦當略知一二。

  三早齒 在二十五歲以內;不染嗜好,並無宿疾者。

四名位 畢業中學堂以上,得有獎勵者。

  五財產 家業饒裕,統計當在十萬元左右,足供揮霍者。 再應選者倘精研生理,體格雄偉,本分會當特別優侍,另予以相當之試驗,沉魚氏附識。

  講過了一回,沉魚道:「如此方稱我心咧。」雪雁道:「魚姊,我預祝你配個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沉魚羞慚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鰈雙棲。」雪雁低著香頸道:「那有此福。」說著似聞鶯娘叫喚聲,沉魚道:「雁妹子,阿鶯來咧,咱們同往休憩室談談心罷。」雪雁道:「使得。」他們魚雁兩人,正從滿架薔薇下行近九曲橋頭,恰與鶯娘劈面相逢,鶯娘道:「你們飯也不想吃麼?」沉魚道:「啊喲喲,竟忘懷了。」便三家俱入飯堂,見桌子上已吃得杯盤狼藉,僅剩了一星星的殘汁粗肴,怎堪下得咽呢。沒奈何就叫廚房來添下兩碟小葷菜,方勉強把肚子修了一修。

  飯罷了沉魚便和鶯雁兩妹妹商議選婿格如何發表,鶯娘道:「只消刊登各大報,廣告天下那瑰奇磊落的新學家,莫不慕名而來咧。」雪雁道:「這話可不對呢,怕傳到官場耳朵管裡,難保不來干涉。」沉魚道:「這便怎麼處啊?」雪雁道:「我有個不偏不倚的法兒,也不必登什麼報的。」沉魚忙問何法,雪雁道:「何不借校中的鋼筆版,把這五項選格,印刷一千或八百張,分送本埠各團體,豈非又省費,又穩當,又能引動無數佳子弟的歆羨呀。」沉魚連連點首,暗暗道妙。即時去找尋庶務長,借付鋼印版來,如法實行。果然那選格單傳出昌中,青年志士絡繹於門,幾有應接不暇之勢,無如合格人才,千百中揀不到一個,往往有了這一格,就缺了那一格,求全責備,真個難上加難。便是沉魚姑娘也弄得心灰意懶,欲思降格選取,又恐被人家嘲笑,只索聽天有命罷。

  光陰逝水,迅速易過。疏忽間已五月下旬了,畢業大考,匆促告竣。那天正五月二十八日,校長金夫人預備柬請縣柬學界諸當道,一時道憲代表文刺史、海防廳查司馬、上海縣田大令與神學界代表姚子讓、李平書、大演說家雷繼興、馬湘伯群英薈萃,濟濟蹌蹌,頌辭訓辭,連續不斷。行過正式畢業禮,方按次給文憑,攝影而散。這一番的畢業,北黨生心滿意足,南黨生垂頭喪氣,一喜一恨,遙遙相對。原來北黨生畢業等第非最優等即優等,南黨次等居多,還虧著雪雁、紅鸚撐撐南黨的場面,幸得兩個中等,否則竟全軍覆沒咧。沉魚、鶯娘向來心高氣傲,那肯屈居人下,遂糾合鸞蝶、鸚雁私下密商,紅鸚道:「魚姊兒,咱們瑣瑣裙釵,總萬不及男子家的有趣,憑你最優等也得不著一些獎勵,仍然是女白丁呢。」沉魚道:「這可不差,咱們吃丁半年的苦,難道比高等小學中的黃口孺子還輸了他處麼?怎說他們有個秀才出身,偏是咱們沒有啊。」紅鸚道:「據小妹的意見,何妨上封要求書,請樊提學比照男界,給預功名呢。」沉魚道:「很好。」鶯娘道:「怕再蹈爭選權的覆轍,豈不求榮反唇了。」紅鸚道:「莊樊老不准,也無損於咱們。」

  說著,逕由紅鸚打好草稿,雪雁姑娘暫謄文公,寫滿了半個白折,插入大官封,郵寄到蘇州,一星期,奉到批示一道,上寫著:

  稟折閱悉,該生等肆業昌中,原為求學起見,乃浮慕虛名,意存嘗試,前番電爭選舉,因無聊之極思。今茲希冀出身,更夢想所不到。習氣囂張,孟浪已極,言之良堪詫歎,試思以泰東西女學之盛,而畢業獎勵,博士榮譽,猶不及於閨門以內。誠以男女雖可平權,名器不容輕假,進士不櫛,有是言固未嘗有是事耳。本司握全省教育行政權,懲勸激揚,責無旁貸,本擬迫奪文憑,聊資儆戒,姑念該生等多係名門淑質,舊族嬌娃,舉動縱未免太狂,而志氣尚不失為上達,寬予批駁,以覘後效。切切此繳。

  紅鸚接批詞展閱一過,即扯作粉碎,付之一炬。沉魚道:

  「妹子空發恨,為大樊老子何?」雪雁接口道:「事在人為,要功名也容易的。」沉魚道:「阿雁,恐你也沒法可施呢。」雪雁道:「哼哼哼,不是我誇張大口,你們聽了我,便頭品頂戴都做得到咧。」紅鸚道:「雁姊兒,你有何法?」雪雁道:「喏,咱們好在業已畢了,普通科學也有一點門徑了,過於暑假,咱們姊妹淘裡拼湊合三五千銀子,立一所中等女學堂,三年之後,包管熱心興學的保舉,就有希望了,安見那頂兒紅紅翎兒花花,必不加諸我輩發團上呢。」沉魚喜道:「此法大通。」紅鸚、鸞娘也隨聲附和,交口贊成。即日從事組織,預籌開辦,便在昌中左近,賃定一座大屋子,儀器書籍抬凳等要用物件,都先時置備,諸事楚楚,連招生告白也已印就,才各離昌中。作避暑計,半載知交,四方雲散,輪船的輪船,汽車的汽車,碌碌忙忙,把個昌中校走得空空如也了。

  筆術既竟,適余友何君樨仁北來顧余,見而駭曰:「方今女學,正在萌芽,君何心之忍,手之辣不惜破壞女學,賊其萌而遏其芽。」余曰:「否,余正愛女學,重女學,保護女學,成全女學,望女學也深,不覺責女學也切。昌中女校之怪象,特南黨一部分,通脫太過之咎,若北黨之王沈兩女士,雖羅闌維多利,亦何已過。苟當事者管理有法,懲勸兼施,則昌中程度不難與東瀛巢鴨、北美耶尼齊驅而並駕。余故不憚辭費,寓規於諷,冀昌中之若師若弟翻然變計,則改良發達之左券,安知不於此反動力之現形記操之。至妄言妄聽,知我罪我,誠非余之所敢計及者矣。」何君然余言。遂為余作序論以冠篇首。